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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最全] 【英雄难过美人关】【更新至67章】作者:太阳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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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阴谋

  那大汉的身材十分魁伟,胸口密麻麻地披着一层黑毛,一身古铜色的肌肤在
明亮的烛光下熠熠生辉,胳膊上一团团粗壮的肌肉活物似地上下流窜,一蓬蓬晶
亮的汗水在棍棒的击打下四下激扬。

  八个灰衣人在他身边跑来跑去,蹿高伏低,手中棍棒不住挥出,“噼啪”之
声不绝于耳,肆无忌惮地抽打他的全身皮肉。

  那大汉在如此密集的棍棒攻击之下,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口中“呜呜”低
鸣,脚步沉稳,在屋子中间慢慢踱步,偶一抬头,居然是那个“百花节”上跳出
来,一脚将冯保踢飞的锦衣男子。难道他就是“洛神园”的主人,黄河漕帮的老
大?

  方学渐心中一动,已看出这长身汉子是在修炼“金钟罩”、“铁布衫”之类
的硬气功,八个灰衣人只是陪练。

  初荷也在旁边轻轻揭开几块瓦片,挖洞探看。空荡荡的一间屋子占地足有两
亩大小,墙角两排架子,陈列着各种兵器,刀剑斧戟,不一而足。十六根小腿粗
细的牛油火炬插在两旁,屋中亮如白昼。

  左边小门旁靠墙壁的地方站着一人,长衫儒巾,面皮光润,颌下一尾三寸胡
须,神态悠闲,驻足观望,好似一个饱读诗文的书生。

  八个灰衣人攻势不竭,手中的木棍翻转如飞,在那大汉的胸口、腹部、后背
和肩头砸出一条条红色印痕,汗水淋漓,转瞬即逝。其中一个绕到龙四海身后,
突然腾身跃起,大喝一声,手中木棍猛地挥出,砰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后脑是人身上极脆弱的一个地方,稍重点的拳头就可将人打晕,何况一条木
棍的狠命一击?事出突然,场中惊呼声起,木棍毫发不爽地击中了壮汉的后脑,
“格勒”一声,手臂粗的棍子居然断为两截。龙四海魁梧的身子站在原地,一动
不动,巍然如山。

  偷袭的汉子惊得呆了,张口结舌地握着半条棍子,想要转身逃跑,却已被七
条棍子团团围住。

  龙四海握紧的拳头格格直响,一点点转过身来,两道火焰一样灼烈的目光炙
烤着瑟瑟发抖的汉子,好像要把他融化一样,左边的眼角微微抽搐了几下,一字
一顿地道:“说,是谁指使你来谋杀本座的?”

  汉子面如土色,全身如筛糠般的抖,汗如雨下,扑地跪倒在他的面前,泣声
哀求道:“帮主,小的不是成心要杀你,这样做也是被迫无奈,帮主,我跟了你
整整十年,鞍前马后地服侍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说,是谁指使你来的?!”龙四海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牙齿咬得“咯
嘣”响。

  汉子磕头如捣蒜,额头鲜血淋漓,哭声道:“帮主,我实在不能说啊,他们
拿住了我一家八口做人质,如果我说出来,他们就会杀了我的家人,帮主,你大
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龙四海呼呼喘气,胸口的黑毛急促起伏,像急流冲刷下的一排水草,他看了
地上的汉子半晌,突然挥了挥手,七条坚硬如铁的枣木棍顿时暴雨般落了下去,
一股股腥红的液体喷泉一般四下乱飞。

  那汉子只来得及喊出两声凄厉的惨叫,已被砸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烂泥
一样摊在那里。龙四海连个眼色都没留下,一言不发地走到门边,接过那个书生
递过来的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你怎么看?”

  “福王爷。”书生一招手,那七个灰衣人停下了挥舞的棍子,找来布块、拖
把,动手收拾尸体。

  握着毛巾的手掌停了停,龙四海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笑道:“凤先生的话
从来就是这么简练直接。”

  “不敢,”书生微一躬身,“王府有消息来,那两个女子被安置在城南的灵
芝园,和一群西域番人住在一起,那个叫阿托尔的是哈密国王马黑麻的使臣,派
来向大明皇帝进贡礼物的。在今夜的酒宴上,他对福王爷说,打算把两个女人送
给自己的国王做妃子。”

  龙四海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真是笨蛋,有福不会享,两个大
美人暂时没有危险,好,好,还有其他的消息么?”

  “福王爷派出了金马镖局的八大高手护送两个女人,和那三百个西域番人一
起西行,后天一早出发。”

  “金马镖局的八大高手?‘太平公主’带队?”

  “是,每一个点子都很扎手,何况还有三百个西域番人。”

  龙四海低头沉吟片刻,反剪双臂,用毛巾擦着自己的背脊,突然抬起头来,
一对眸子精光灼灼,回头望了望屋中正在打扫地板的七人,无声地笑了一下,凑
到书生的耳边低声吩咐了好一会。

  凤先生边听边点头,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初荷拉开方学渐蒙住自己嘴巴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那个大个子
练的是什么功夫?好厉害。”

  方学渐搔了搔头皮,苦笑一下,他对于武功一道所知实在贫乏,突然灵机一
动,道:“挨这么多棍,一点事都没有,会不会是江湖上传闻已久的‘三十太保
横练’?”

  初荷怪异地看了看他,道:“‘三十太保横练’?应该是‘十三太保横练’
吧?”

  方学渐的面孔十分难得地微微一红,心中承认自己孤陋寡闻,嘴巴却还要进
行顽强反抗,说道:“三十太保比十三太保多了十七个太保,横练起来要厉害得
多,他的后脑勺上挨了这么一下都没事,自然要三十个太保横练才做的到。”

  初荷睁大了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好像无比崇拜地看着他,突然张嘴在他的
耳朵上咬了一口,道:“没风度。”

  方学渐张大了嘴巴,破天荒地红霞满面,漫过了耳朵,心中有苦难言,正要
说几句温柔体贴些的道歉话,博取老婆的同情和谅解,却听屋中的龙四海嚷道:
“老包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回来?”

  凤先生笑了笑,恭敬地道:“包爷和那个外地来的纨绔小子在‘品味居’喝
了两瓶特制的‘十全大补酒’,然后就去了城东的‘榆树园’,找那个号称‘大
内第一刀’的裘神刀,料想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裘神刀年岁已高,下刀不够利
落,难免会耽搁些工夫。”

  “裘神刀?就是那个太监刘瑾的结拜兄弟,当年号称西厂第一刽子手的‘神
刀裘’?”

  “正是。四十多年没动刀子了,想来手生得很,幸好阉割纨绔小子之前,还
有那个拿了一本破书,叫嚣着要换八万两银子的穷小子可以练手。”

  龙四海笑得更加开心道:“把人阉割这么阴损狠辣的主意也亏他想得出。”

  凤先生脸上的笑容更添了三分恭敬,道:“包爷临行前让我转告帮主,他说
那两只发情的公狗敢和帮主抢女人,那是和调戏他老娘一样不可饶恕,他一定会
想办法好好地整治他们一下,给帮主一个交代。”

  方学渐的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栗栗而惧,不想自己在这些人眼里
是“纨绔小子”,是“发情的公狗”,好大的一个杀人罗网罩过来,自己却还在
做梦和那两个美女偷情幽会,要不是正好有一口鲜血喷过来,也要断了老方家的
命根子,对不起地下的列祖列宗。

  初荷在他耳边嘻笑一声,轻声道:“发情的公狗。”

  方学渐伸手在她丰腴的圆臀上掐了一下,道:“老公是发情的公狗,老婆就
是叫春的母猫。”

  初荷粉脸一红,一边扭身躲避,一边也来掐他的腰身,嗔道:“我才不是叫
春的母猫。”小脚微微一动,足下的一块瓦片“咯”的一声,断为两截。

  两人一齐变色,知道事情要糟。方学渐见机得快,一把拉起她的小手,快步
朝屋檐边跑去,身子一纵,从三丈高的屋顶跳了下来,耳边风声呼呼,却依旧清
楚地听到一声霹雳般的大喝:“是谁?”

  方、秦二人才跑出十几步远,身后突然砰地一声,尘沙碎石乱飞,一堵坚硬
厚实的墙壁突然破了一个人形的大洞。一条大汉像豹子似地从里面蹿出来,躯干
高大,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正是漕帮老大龙四海。

  “来人啊,有奸细,快来人啊……”几下手下纷纷追了出来,手提木棍、拖
把,口中大呼小叫。一时间,院子上下呼喝之声大作,前面火光隐隐闪动,已有
几个家丁闻声奔了过来。

  方学渐的额头冷汗涔涔,一颗心脏剧烈跳动,都快蹦到嗓子眼了,回头草草
一望,脚下不停,拉着初荷的小手拔腿飞奔。

  “不要跑!”龙四海大喝一声,展开“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提气猛追,
脚下大步流星,每一步都有八尺远近,连跨十步,和两人的距离登时只剩了一丈
五、六。

  两人听到背后的大叫,脚底抹油,跑得越发快了,转过空地前的假山,迎面
几盏摇晃的灯笼,一排手执钢刀的巡夜家丁“噔噔噔”地跑来,银色的刀片在月
光下一闪一闪的,亮如白雪。

  两人吓了一跳,急忙纵身跳上游廊梁顶,踩着瓦片快步飞奔。从高处下望,
暗沉沉的院子成了一锅逐渐沸腾的米粥,次第亮起的远近灯火,好像米粥表面的
气泡,在黑暗中一颗颗膨胀开来。

  “抓住奸细,别让他们跑了。”

  “奸细跳到上面去了,大家赶快散开,四下围起来。”

  “好啊,是龙帮主,还有八尺,快要追上了。”

  四下呼喝赞叹之声不绝,一排排灯笼萤火虫似地在各处走道上招摇飘舞,更
多的人往这边涌来。

  方学渐不敢回头,心中却火烧火燎的,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拼死又跑出二
十几步,忽听身后一声大喝:“小子纳命来!”一团黑影蓦地飞来,高高跃起的
身子挡住了偏西的月亮,风声呼呼,激得他长发乱舞。

  “罗汉打牛拳!”方学渐知道再难逃避,一个滴溜溜转身,双足立定,气运
右臂,“少林罗汉拳”中最简单的一式“单臂流星”,奔雷而出。

  砰地一声,风声骤停,拳头和手掌撞在一起,连天边的月色都为之一暗。在
初荷的惊呼声中,方学渐的身子朝后飞出,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扑通一声,头
下脚上地落入下面的池塘。

  龙四海全力一掌打出,原想要将对方打成一块肉饼,不料一股充沛无垠的大
力涌到,胸口如被一块巨石撞了一下,一阵头晕气闷,呼的一声,一条二百斤重
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飞起四丈多高。

  初荷望了天上的龙四海一眼,低头查看下面的水池。方学渐落水的地方,逐
渐扩散的涟漪正被银色的月光画成一圈圈半透明的光波,团团的圆月在水面上浮
沉,动荡起伏的细浪把它割成一块块的,一如初荷的心,七上八下。

  人声鼎沸,游廊里挤满了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家丁,初荷纵身一跃,如一片轻
飘飘的云霞,扑向下面幽深的水塘。在入水那一刻,她蓦地回头,只听“砰啪”

  一声巨响,龙四海庞大的身子笔直地掉在游廊顶上,断木瓦块四下乱飞,身
子穿洞而下,把下面的几个壮丁压得嗷嗷直叫。

  初荷尽量伸直双腿,晚风拂动她的裙角,轻盈的身子在空中一个转身,矫健
如一只海燕,灵活似一条游鱼,嗤嗵一声,湖面上蹿起几小串亮晶晶的水花,入
水不见。幽谷水潭的十年修炼,岂是白费?

  这水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方圆约莫半顷面积,与环绕在庄子四周的水道
相通。初荷飞身下水,看准方学渐刚才落水的方位,潜游过去。

  十月的湖水已有了些刺骨的味道,幸好初荷从小在冷水潭里泡大,这点寒冷
尽能抵挡得住,只是深夜水黑,双眼难以视物。她蹬动双腿,游到了预想中的地
方,身子下沉,在水底下一阵摸索。

  初荷的手指很快触到一个圆滚滚的物事,知道是方学渐的脑袋,心中一喜,
抱起他的身子,双腿一蹬,急速上浮,哗地升出水面。

  “在这里了,在这里了,快用石头扔他们!”

  “帮主有令,下去活捉他们,捉到男的赏一百两,捉到女的赏一千两,也让
他们看看漕帮兄弟的能耐。”

  一班家丁轰然答应,脱下外衣长裤田鸡似地纷纷跳下池塘,水花四下激扬,
扑通之声此起彼落,怕不下五、六十个,宽大的池塘登时显得有些小了。

  初荷吓了一跳,急忙沉入水底,抱着老公的身子往人少的南边游去,那边是
一个七、八丈高的小土包,坡度和缓,密麻麻地种着无数毛竹,土坡的另一边应
该就是院子的围墙。

  那些家丁全是漕帮兄弟,在洛水河里扑腾大的,一个个都是“浪里白条”、
“水中霸王”。重赏在前,有的甩动胳膊划水前进,有的潜入水底摸索前行,有
的则像海豚似地在池水中间蜿蜒游动,池水涌动如潮,一大群游泳高手张开一面
巨大的渔网,三面六方地向方、秦二人笼罩过去。

  五十几个赤裸裸的男人在后面追着自己,初荷一生之中如何见过这种阵仗?

  老公,你醒醒啊,老公,你快醒醒啊。初荷急得都要哭了,脸色吓得苍白,
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吃力地抱着方学渐的身子,咬着牙齿往前游。

  “……十尺、九尺、八尺……”她默默地估计着离那个小山包的距离,只要
再游八尺就可以安全上岸。山包上的那些竹子种得好密,如果中间有条路的话,
就能抱着老公逃走了。

  “……七……”恐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初荷的心里正要冒出那个“尺”

  字的时候,左脚踝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了,粗壮而有力的一双大手,隔着袜
子,她仿佛能清楚地感受到皮肤的粗糙和冰冷。

  初荷心中一惊,右腿踢出,正中那人手腕。那汉子手一缩,松开她的脚倮,
双腿一蹬,身子前蹿,反而抱住了她的双腿。初荷右手一提,已抽出挂在方学渐
腰上的七星宝剑,斜斜挥出,正中那人的双眼。

  破碎的眼球随着一股粘稠的鲜血喷射出来,很快融化在冰冷的池水中。那汉
子张大了嘴巴,在水中无声地嚎叫一声,双手掩面,一阵扭曲翻腾,搅得池水淡
黄一片。

  月光洒在涌动的池面上,一串串急促膨胀的血色气泡像一朵朵妖艳的昙花,
一开即收。

  初荷右手握剑,左臂勉强抱着方学渐的腰身,在满是淤泥的池塘水底慢慢爬
行,好不容易又爬了两尺,两条小腿又被一个扑上来的汉子抱住。初荷正要挥剑
过去,突然右臂一紧,已被两只铁箍似的大手握住,手腕无力,长剑脱手沉入淤
泥之中。

  “老公。”初荷心中一痛,扭头在方学渐的耳边轻轻地喊出一句,一串气泡
从她口中冒出,他又如何听得见?左臂用力一提,初荷一咬牙齿,使尽全身力气
把方学渐的身子往前送去。

  勉强接下龙四海排山倒海般的全力一掌,方学渐胸口如受重击,脑中嗡地一
声,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晕厥过去,身子向后倒飞,沉下池塘水底。迷迷糊糊
中,只觉自己被人抱来抱去,口鼻呼吸困难,体内“凌波微步”的小周天内力自
发搬运起来。

  腰间一股大力突然涌到,身子向前快速移去,脑袋咚地撞上了一块硬硬的物
事,好生疼痛,张嘴待要叫喊,一口又酸又咸的池水猛地灌入喉咙,呛个半死。

  方学渐只觉头痛欲裂,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要呕吐,却什么也呕吐不出,正待
浮出水去,忽听脑袋后面“轧轧轧”地一阵响,池底靠岸的一块石板正往旁边一
点点移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穴,不知道会从里面爬出什么怪物。

  他脑中一个激灵,登时想起今夜和初荷入“洛神园”察访敌情,被发现后遭
人追杀,自己使一招“单臂流星”,和漕帮老大在游廊顶上对了一掌,力所不逮
之下被打下池塘。自己还活着,那么初荷呢?

  方学渐心中一急,也顾不得那个阴森森的洞口,双臂划动,正要浮出水去,
蓦地右腿一沉,已被两条胳膊紧紧抱住。他心下一喜,还以为是初荷,伸手下去
一摸,却摸到一只鼓囊囊的酒糟鼻子,与初荷挺直小巧的琼鼻相去何止十万八千
里?

  那人水性颇佳,双臂用力一拉,硬是不让他浮上去透气,却不料斜刺里伸过
来一只拳头,砰地击在他的鼻子上,好像被一个铁锤重重地敲了一下,酸甜苦辣
一起涌上心头,眼前斗转星移,晕死过去。

  方学渐怕误伤初荷,摸准之后再挥拳头,砰砰两拳,解决掉两个上来纠缠的
家丁,一拳打碎他的下巴,另一拳正中那人的太阳穴,脚尖猛地一点,哗地浮出
水面。

  池岸上盘绕着一条长长的火龙,游廊、小桥和假山旁围着无数观看好戏的男
女,呼喝笑骂之声不绝于耳。火把、灯笼的光亮流上水面,如一层浮动的血。

  “那个男的在那里,快抓住他!”

  “千万别让他跑了,有了一百两银子,‘怡情馆’的小浪蹄子玉玲珑,她的
两只香喷喷的大包子有一个月可以啃了。”

  在水面游弋的十几个帮众发现了方学渐的踪迹,登时手脚并用地朝他游来。

  方学渐重重地喘了两口气,目光在池面上迅速扫了一遍,不见初荷的身影,
知道她还在水底,正要潜入水下寻找,已被一人拦腰抱住,往下用力拉扯。他左
手往下一探,居然摸到一个明媚灿烂的光头,右拳毫不迟疑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这人要是学过“三十太保横练”多好啊,可惜来不及了。咚的一拳,抱住方
学渐的手臂立时变成了两条受潮后的油条,松垮垮、软塌塌,没有丁点的力气,
身子摇晃着滑下,无声地躺倒在池底。

  方学渐潜入水底,在淤泥上摸索着爬行,一路上拳打脚踢,所向披靡,又送
了七、八条新鲜的人命给阎王爷。

  忽觉前面水流汹涌激荡,一些细碎的烂泥沉渣不住往脸上飞来,躲不胜躲。

  浑浊一团的池水中,隐约有几条灰扑扑的人影在那里翻来滚去,好像在争夺
什么东西。

  方学渐心跳如鼓,怕是什么巨蟒啊、怪兽之类的在前面兴风作浪,那可不是
闹着玩的。战战兢兢地爬了三尺,突然一条腿子猛地踢来,在他头顶上重重地踹
了一脚。

  方学渐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这一脚却是从天而降,一不留神中了一招,整
张面孔一下埋入河床之中,啃了一嘴的泥。

  “啵”的一声,从淤泥里拔出脑袋,方学渐好不容易吐出嘴里的烂泥,斜刺
里又是一脚飞来。这次他有了防备,一招“双拿推手”,双掌前后推出,握住了
那只踢来的小腿。

  小腿入手,顺势就要使出下一招专门断人筋骨的“金丝缠手”,心中蓦地一
亮,只觉右手握住的脚脖子纤细而圆润,左掌握住的腿肚子绵软又柔滑,不正是
自己的亲亲大老婆初荷?

  心中大喜,忘了这是水底,张口呼喊,一口污浊不堪的池水倒灌而入,急忙
收敛心神,却不料初荷另一脚来,钩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拉,方学渐的脑袋和河
床中的烂泥又来了一下深层次的接触,印象深刻。

  为一千两银子的赏金,七、八个壮丁虽然早早就把初荷擒获,却各不相让,
在那里你死我活地来回争夺,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个个鼻青脸肿,龇牙咧
嘴,弄得半个池塘乌烟瘴气,最后一一断送在方学渐的“罗汉打牛拳”下,死不
瞑目。

  这对苦命夫妇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岸壁上那个黑咕
隆咚的圆洞还露在那里。经过这一阵搏杀,塘中的家丁还剩下寥寥十数个,如果
空手较量,对方学渐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两人游上水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耳听一人高声喊道:“兄弟们,拿起家
伙,帮主有令,杀死男的赏一千,杀死女的赏一百。”

  几十条汉子轰然答应,脱下衣裤,拎起寒光闪闪的铁叉、长矛和钢刀,蜂拥
下水,水浪激扬澎湃,朝两人杀将过来。

  方学渐的身子浸在冰冷的池水里,额头上却直冒热汗,伸手抹去一把不知是
水珠还是汗珠的液体,眼前是一排气势逼人的汹涌怒浪,浪尖上闪耀着一根根獠
牙似的锋利尖刺和雪亮刀刃,越来越近,择人而噬。

  他的心头一阵发毛,回头查看小山包上的竹林,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排列异
常紧密,把斜斜照射过来的月光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有几千万棵?

  晚风拂过竹林,残叶婆娑,沙沙声响。方学渐心中一声长叹,肥一点的猴子
都爬不过去,何况两个发育端正的成年男女?

  ……二丈八尺,二丈七尺,二丈六尺……

  方学渐拉了初荷的小手,悄悄潜下水去,指指那个仅容一人进入的洞口,让
她先爬进去,自己脚前头后地倒爬进洞,双手在洞壁上一阵摸索,寻到一块巴掌
大的突出石块,用力一压,又是“轧轧轧”地一阵响,那块巨石一点点移回来,
封住了洞口。

  所有的嘈杂和喧嚣都被挡在了外面,洞中漆黑无比,鼻子什么时候碰上墙壁
都不知道,只能靠个人的感觉慢慢爬行。这圆洞径长三尺,正好够一个人爬行,
触手处坚硬平滑,好像平常走惯的石板,上面生了一层粘糊糊的泥苔,却仍能清
楚地觉察出这是一条人工开凿出来的隧道。

  起先的四、五丈路不住向下倾斜,转了个弯之后,变成向上倾斜,又爬了三
丈多远,哗地冒出水面,四周依旧没有丝毫光亮。两人在水中呆得久了,一时忘
记开口说话,在黑暗中盲目地摸了一阵,突然碰到对手的手掌,一齐“啊”地惊
叫起来。

  “荷儿,不要怕,是我,不要怕。”方学渐毕竟遭遇惊险场面的次数比较客
观,经验丰富,当先镇定下来,游过去握住她的小手。

  “你在后面,冒出来之后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初荷偎入他的怀里,身
子轻颤,依旧惊魂未定。

  “全都是我的错,来,亲一个嘴,算相公向心肝宝贝道歉。”

  “呜,老公,你的嘴好臭。”

  “刚才被你踹了两脚,啃了两口泥。亲亲好老婆啊,你摸那边,我摸这边,
先找条路出去,这一口先记着,等相公弄干净嘴巴,再来亲你。”

  “老公,这里有台阶。”

  “咦,这里也有台阶,老婆。”

  “出嫁从夫,老公,我们走你那边的台阶。”

  “非也,非也,做男人的怎可以没有风度,不要说爬个台阶,就是亲个嘴,
也要以老婆为最高准则,老婆说嘴臭,就一定要洗干净了才能亲。老婆,不要客
气,你先请。”

  两人手牵手地爬出水面,这台阶先向上盘旋,走了百多步后又向下盘旋,弯
弯曲曲地竟像没有尽头,两人摸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初
荷的左手突然碰到一件凉冰冰的突起物,约有汤碗般大小。

  单手摸索,这种汤碗大的突起物竟有七、八枚之多,正要告诉旁边的老公,
忽听当的一声清响,方学渐惊喜的声音道:“老婆,这是一个门哎。”

  “赶快拉开来看看。”初荷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摸到的是门上的铜钉。

  “好,请敬爱的老婆大人挪一下玉趾,退后五尺,让我来开门。”方学渐听
见初荷挪步退后的声音,右手握住门环,手臂使劲,用力拉门。

  那道大门似是用铜铁铸成,极其沉重,但里面并未上闩,手劲使将上去,那
门便缓缓的开了。门才启开一条小隙,里面便有一注月白色的光线投射出来,极
是柔和,不像月色,也不像日光。

  门开得越大,光线便越浓烈,稠稠的,像一杯刚挤出来的牛奶,还冒着丝丝
热气。方学渐拉开半扇大门,举目望去,只见相隔一丈,还是一道大门,这门黑
黝黝的,看上去极为沉重,却又不像金属的光泽。

  门首四角缀着四颗鸽蛋一般大小的夜明珠,奶白色的光线便是从这四颗珠子
来的。门首中间是一块暗红色的牌匾,上面用赤金写着三个大字:洛神府。

  看字形体态秀逸,笔致洒脱,隐隐似有飘然出尘之气,不知是哪位高人的手
笔?夜明珠柔和如水的光华流上暗红的牌匾,三个金色的大字闪闪发光,越发显
得醒目凸透,似乎随时都要飞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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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旧恋

  “老婆,你猜猜,这洛神府里面堆的是银山、金山,还是宝石山?”方学渐
抓住两个青铜门环,使力拉扯。

  “老公加油!里面说不定有一瓶化仙升天的灵丹妙药。”初荷握着拳头给他
打气。

  “如果只有一颗仙药,你飞到月宫里去陪嫦娥姐姐说话解闷,相公一个人在
人间孤孤单单的,每天站在神女峰上望呀望,把两只眼睛都望穿了,天天餐风露
宿,年年雪灌雨淋,不久变成一块硬邦邦的望妻石,倒也是一件佳话美谈。”

  “乌鸦嘴。最好里面有四颗仙丹,你一颗,我一颗,娘亲一颗,小昭姐姐一
颗,大家一齐飞上天去,嘻嘻哈哈的,可有多好?”

  方学渐的面孔憋得血红,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咬牙道:“好是好,可
是这道鬼门……”突然“嘣”的一响,右手的门环被他拉了下来。

  初荷“哎哟”一声,走上几步,道:“打不开么,我来试试。”

  “动都不动,可能里面上了门闩,”方学渐担心把另一个门环也拉下来,松
手走到一边,“拉的时候轻一点。”

  初荷左手抓住门环,吸一口气,双手推门,“格格,吱呀”,大门居然朝里
开了。

  方学渐张大了嘴巴,等两扇门板全都开到了最大,这才惊奇又佩服地问道:
“老婆,你怎么猜到这扇门是要朝里推的?”

  “我没猜啊,我只是试着推一下罢了。”某些时候,女人的直觉确实比她们
的眼睛更值得信任。

  方学渐大骂自己是头蠢猪,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到,和那个傻傻的冯保有
一拼。其实,做人也好,办事也罢,有时候换个角度考虑问题,会有意想不到的
结果。

  木门之后是一条八尺宽的笔直甬道,约莫十五、六丈长,地上铺着一层坚硬
的花岗岩,隐隐有点潮湿。每隔二丈,头顶的天花板上就镶嵌一颗夜明珠,十只
造型奇特的八角琉璃灯罩将夜明珠朦胧的光华均匀地发散到每一个角落,让人有
种如处梦境的感觉。

  两人都有些紧张,心口怦怦乱跳,手牵手地慢慢挪步过去。方学渐好奇地东
张西望,很快发现每盏灯台附近,两面的石壁都有一个不太显眼的门户。

  一溜八盏夜明灯,便有十六个门户,如果每个门户后面都是一个房间,每个
房间堆着满满的金银珠宝,玛瑙翡翠,钻石美玉,珊瑚象牙,鹿茸犀角,自己可
不是大发特发了吗?

  方学渐心中得意非凡,凑到初荷的耳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同时伸手去
拉左首第一个门户的机关。咯咯叽叽一阵响,一道沉重的石墙慢慢移开,露出一
个空落落的房间。两人探头一望,扑鼻一股石灰、麝香的味道,屋子中间孤零零
地摆着一口白玉棺材,冷气森森。

  方学渐不由得打个寒噤,心想这里好邪门,不会撞到吸人血、吃人肉的妖怪
吧?

  白玉棺材足有五尺多宽,比一般的棺材要大上许多,摆在一个两尺高的平台
上,平台的四周放着十几个白色的纱布袋子,里面该是装着生石灰、蒙脱石和麝
香等防腐物品。

  他的目光四下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那口棺材上,心中嘀咕,能用这么大一
块白玉做棺材,这人的出手倒阔绰得紧,莫不是哪个朝代的皇帝或太后?

  两人蹑手蹑脚地进去,跨上平台,只见棺材盖上写了六个血色大字:“生同
衾、死共椁”,字迹突兀,触目惊心。

  方学渐鼓起勇气,双手颤抖着推开盖子,偌大的棺材空空荡荡,除了并排放
着的两个一模一样的褐色木盒,别无它物。木盒的表面细密光滑,一股淡淡的香
气萦绕鼻端,该是用一种极珍贵的木料做的。

  正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掀开盒子来瞧一瞧,初荷拉住他的手臂,道:“老公,
这里阴森森的好可怕,我们还是到其他地方去瞧一瞧吧?”

  方学渐心中也觉得十分不安,强笑道:“好,就听老婆的话,我们去其他地
方看一看。”推上棺材盖,携手走出房门,关了石门。

  打开第二个房间,里面空无一物,连只死老鼠都没有。方学渐大为泄气,主
人家千辛万苦地造出这样一个地下密室,居然连银子都不藏一些,有够无聊和神
经的。

  正要缩头关门,猛地想到每间房子的墙上都有两粒夜明珠,加上走廊上的八
颗和门口的四颗,四十四颗夜明珠,好歹也值几万两银子,方大爷心也不太贪,
拿一半回去装饰灵昭学苑的房间,可以省下不少灯油香烛钱。

  让初荷等在门外,方学渐走进房去,正要飞身上去抓那盏灯罩,眼角猛地瞥
见后面的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刻着无数人形,举手踢足,似在练武。他心中一愣,
不料在这空房间里能见到武功秘术,举目细看,数百幅人形各不相同,用利器刻
在上面,人形旁边更有无数蝇头小字。

  房中昏暗,他摘下另一边的那盏灯台,挖出夜明珠,凑到近前去看墙上的人
形、字迹,越看越觉得惊讶,失声叫道:“老婆,你快进去,这墙上刻的好像是
‘凌波微步’的轻功哎。”

  初荷听他叫唤,走进房间,站到他身边仔细察看墙上的刻本,好一会才迷茫
地说道:“是啊,‘凌波微步’的轻功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方学渐满脑子都是问号,天山飘渺峰的神奇轻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肚
子里做了十几个假设,一一推翻,硬是说服不了自己,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道:
“老婆,我们到其它房间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发现呢?”

  让两人头大如斗、如堕云雾的是,在第三个房间发现了“舞风飘雪剑法”,
在第四个房间发现了“玉女心经”,全是《逍遥神功》上记载的飘渺峰武功。

  “灵鹫宫和洛神府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初荷仰头望着墙上密密麻麻的人形
和字迹,这些都是她从小练熟的。

  “嘿嘿,不知道下一个房间里有什么厉害点的武功?气冲斗牛神功,赶鸭子
上架神棍,还是销魂蚀骨大法?老婆,我们赶紧瞧瞧去。”

  第五个房间却是女子的闺房,靠墙的白玉床上挂着一顶红罗帐幔,旁边一张
花梨木的大案,案上堆着几本书册,香炉笔筒砚台,一样不少。另一侧是一排紫
檀木的架子,摆着十几个式样古朴的玩器。

  架子边上是一只沉香木的大箱子,箱外红漆描金,花纹雅致,看上去十分珍
贵。方学渐眼睛一亮,走上去揭开箱盖,里面放着一套新娘子出嫁的衣裙,镶珠
嵌玉、凤冠霞帔,一套大红缎子的喜服用的全是最上等的料子,只是式样和现在
的相差极大。

  他伸手去拿那顶凤冠,才一接触,那顶凤冠就“噗”地断为两截,两个断头
落在衣衫之上,竟然破洞而入。方学渐心中大奇,伸手抓了一把,入手的衣服梭
梭地化成一团齑粉,像血泪一样从他的指间滑下。

  一套密封的衣冠要风化成这样需要多少年?一百年,二百年,还是五百年?

  “老公,快来看,这里有一幅绢书。”初荷站在书案前,向他招手。

  方学渐站起身子,走到书案前,只见上面铺着一幅五尺长的丝绢,上面写着
一首《远游》诗:

  远游临四海,俯仰观洪波。

  大鱼若曲陵,乘浪相经过。

  灵鳖戴方丈,神岳俨嵯峨。

  仙人翔其隅,玉女戏其阿。

  琼蕊可疗饥,仰首吸朝霞。

  昆仑本吾宅,中州非我家。

  将归谒东父,一举超流沙。

  鼓翼舞时风,长啸激清歌。

  金石固易弊,日月同光华。

  齐年与天地,万乘安足多。

  落款是谯(今安徽毫县)人曹子建。更奇的是绢书旁边的空白处还写了四个
朱红色的大字:郎心似铁。字迹飘逸秀雅,和门匾上的“洛神府”、棺材上的
“生同衾、死共椁”应该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据传,曹植“生于乱,长于军”,自幼跟随曹操南征北战,少年得志,才气
过人,具有十分强烈的功名事业心,一生追求如何实现自己“戮力上国,流惠下
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的雄心壮志。

  偶然一个机会,他在洛水河畔与洛神相遇,“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
若流风之回雪”,“体迅飞鸟,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盼流精,光
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两人一见倾心,在洛神府中缠绵了三日三夜,“左倚
采旄,右荫桂旗”,如胶似漆,难分难舍。曹植因为奉诏入京,路过洛阳,途中
耽误不得,只得与她挥泪告别。

  抵达京师之后,才华冠盖当代的“建安之杰”陈思王,多方受亲生兄长曹丕
的猜忌和迫害,没几年就郁郁而终,竟没有机会再去洛水岸边看一看。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还似无情”,一点痴念,万缕相思,这人骂七步成诗
的曹子建“郎心似铁”,难道真的是一千多年的洛神宓妃?

  “千百年前,曹植老兄信笔写下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洛神赋》,想不到
真有其事啊。”方学渐伸手抚摩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威风凛凛的胡须不知道什么
时候才能长得出来?

  “《洛神赋》?我会念啊,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
水之神,名曰宓妃……是不是这一首?”初荷对着墙壁,滔滔不绝地背起曹植的
《洛神赋》,畅如汪洋奔泻,肆虐千里,一气呵成。

  方学渐叹服不已,拍手赞道:“好老婆,想不到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过
目成诵,不教而能,才情堪比汉之蔡琰、晋之谢道韫、唐之上官婉儿、宋之李清
照,下次代相公去考举人、进士,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考举人、进士?可是除了这一首《洛神赋》,还有一些唐诗宋词、《三字
经》、《训蒙骈句》外,其它的我会得很少。”初荷睁大两只眼睛望着他。

  “会得不少啦,让相公来考考你,先简单些的,曾经沧海难为水?”方学渐
肚子里暗吁口气。老婆太厉害,对老公真是一种压力啊。

  “除却巫山不是云。”

  “穿花白蝶双飞急?”方学渐转头四望,除了两幅仕女图,墙上光滑如镜,
没有刻画武功秘术的痕迹。

  “藏叶黄鹂百啼娇。”

  “不错,不错,来个难一点的,枕上怀人,梦断还思倾国色?”方学渐大为
失望,探头去瞧桌子上堆着的几本书册,最上面的一本居然是《庄子》。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
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字面上的意思:一条大鱼化成一头大鸟,然后“怒而飞”,迁徙到一个叫天
池的地方。这个“天池”在哪里呢?难道在天山?

  “庭前恩客,酒阑更赠冲天鞭。”初荷眨着大眼睛,对答如流。

  “哇,老婆大人,你好厉害啊,翰林院里的那些名士都没你的才华,来,轮
到你出题了,看看相公的才学能不能考个状元、榜眼什么的?”方学渐伸手去拿
那本《庄子》,手指才碰到页面,“噗”地冒起一股烟尘,一叠书册全都化为灰
烬。

  “好,简单些的,天山鸟飞绝?”

  “故人两相忘。”

  “弹指平弦凌细雪?”

  “回眸飞剑落轻霜。嗯,这两句应该是秦伯母教你的。”方学渐不敢再碰屋
子里的东西了,挽住初荷的柳腰,朝门外走去。

  “来一句难的,西窗读诗烛影前,檐堆春雪,夜半凉初透?”

  “这个有点耳熟,不过难不倒我,让相公好好想一想。”方学渐打开对面的
第三道门户,眼前陡然一亮,一团幽幽的淡蓝色光芒突然从里面流了出来。

  两人吃了一惊,探头朝房中一望,只见空空旷旷一座长方形大厅,足有五、
六个石室那样大。大厅的天花板上缀着无数水晶、玛瑙、珍珠、翡翠和宝石,中
间的两块水晶足有桌子般大小,其它细碎的珍宝点缀在旁,星罗密布,居然是按
照天上的日月星辰进行排布。

  “老公,好漂亮啊,这里不会是神仙洞府吧?”

  “哇,老婆,这下我们发大了,单这两块大水晶,扛到市场上去,卖个八、
九十万的,绝对没问题。咦,这条是什么,好像是我们晚餐时吃过的‘鲤鱼跃龙
门’?”方学渐走到屋子中间,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块太阳形的大水晶,一条花纹
斑烂的鲤鱼正从上面悠然而过。

  “老公,这里有一只螃蟹。”初荷指着那块月亮形的水晶。

  “哟,一只大乌龟爬过来了,老婆,难道这里是洛水河底?”

  “老公,这里的珍宝还是不要拿了,我们到其它房间去看看,也不知道有没
有其它路可以出去?”

  “好吧,反正相公的口袋里有的是银两,等我穷到要讨饭的时候再来挖也不
迟。”方学渐扫视一圈大厅,也不知道洛神府的主人当年费尽心思,造出这样一
间风格如此别致的大厅有何用意?

  这边是一个大厅,对面仍是一间间的石室,一个个房间看过去,一连四间,
全是女子的卧室,只是房中的摆饰和家具没有第五间的洛神闺房那般奢华。

  来到末尾一间石室,方学渐默默地祈求天地间的所有神佛,一定要保佑这间
屋子里出现一样安慰人心的法宝,譬如一项惊天动地的武功绝学,一堆价值连城
的宝石,或是一座富甲天下的金山银山。

  伸手按下机关,房门“格格格”的一阵响,慢慢地移了开来。

  “我都说了一百遍了,我不是秦凌霜的女儿,我的娘亲姓袁,你快放了…”

  房间对角的一张楠木床上,一个人转过身来,张口结舌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方、
秦二人。

  方学渐身子一震,乍一听见这熟悉无比的声音,他的心脏仿佛一下子停止了
跳动,五枚顺手牵来的夜明珠从他僵硬的指间悄然滑落,砸在坚硬的花岗岩上,
一串丁冬脆响,一溜火花地四散跑开。

  两人一站一躺,四只眼睛遥遥相对,五枚夜明珠骨碌碌地滚到远处,轻纱一
样的朦胧白光在三人的身上来回荡漾,整个洛神府一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是她,学渐哥哥,我和你成亲的那天,就是她捆住了我的手脚,哎呀,小
心!”初荷认出是龙红灵,跳进房去,伸出手臂指着她,回头告诉方学渐,却见
对面的石室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白衣女子像幽灵似地扑了出来。

  在如此偏僻形同荒废的洛神府中,居然遇到日思夜想的旧情人,方学渐做梦
都想不到,一时意乱情迷,怔地当地,听到初荷的惊呼,心思刚转,背心已中了
重重一掌,身子前冲,扑进初荷的怀中。

  初荷哎哟一声,抱着他的身子跌翻在地,只听“哇”一声,眼前陡然一黑,
无数热乎乎的液体喷上自己的面孔,心中一惊,叫道:“老公,老公,你怎么样
了?”

  “格格格”一阵响,石室的房门慢慢移动,最后轻轻一震,完全闭合。

  “老婆,我…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哇!”方学渐气喘心虚,又是一口鲜血
喷了出来。

  龙红灵一骨碌爬下床,走到他身前,正要伸手去扶,一瞥眼看见初荷担忧、
恐惧的目光,双手停在他的腰间两寸处,冷冷地道:“不想你老公死,先扶他上
床去休息一下。”

  初荷见他的嘴边都是鲜血,吓得面如白纸,只拿恳求的目光望向龙红灵。方
学渐只觉后背一片冰凉,体内一阵阵的气血翻腾,强笑道:“不碍事,运一会儿
气便好。”

  龙红灵见他面色蜡黄,一副气若游丝、随时都会魂归西方极乐的模样,心中
不忍,伸手把他抱上床,从床前书桌上拿过一块毛巾,仔细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问道:“你不会死吧?”

  方学渐挣扎着想坐起,奈何四肢无力,一双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勉强睁开一
条细缝,迷迷糊糊中看见龙红灵关切的目光,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嘴巴张了
张,道:“灵儿,你瘦多了。”

  大小姐的身子轻轻一颤,泥塑木雕般地定在那里,夜明珠柔媚的光芒披上她
幽邃的眸子,如遮掩了一层朦胧的雾。龙红灵怔怔地看着床上的男子,两行泪水
突然从眼眶中悄无声息地滑下来,趟过她清减的面庞,点点滴滴洒上方学渐的面
孔。

  一个多月了,悲痛、委屈、嫉妒、愤怒和仇恨,这些易燃的情感被她好像深
埋地底的石油一般深深地埋在心底。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旧日的恋人轻轻吐出的
一句问候,犹如一根锋利无比的火箭,势不可挡地射入她的心底,火苗“哧”地
蹿起,油田一点即燃。

  龙红灵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澎湃的情感,伏在他的胸口号啕大哭起来,泪水汹
涌,磅礴大雨般地“哗哗”而下,在方学渐的身体上肆无忌惮地纵横奔腾,连小
昭亲手缝制的一条天青色的丝绸内裤都泡得透湿。

  她这一哭不打紧,初荷以为自己的老公重伤不治、英年早逝,扑上来抱住他
的两条大腿,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方学渐被两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颤巍巍地伸手出去,抚摩两人的头
皮,气喘吁吁地道:“灵儿、荷儿,我又没死,你们不用哭得这么伤心吧?”

  初荷抬起头来,用衣袖擦了擦乱七八糟的面孔,又惊又喜地道:“老公,你
原来没死啊,那她干嘛哭得这么伤心?”

  龙红灵猛地立起身子,仰头望天,天上是一堵黑不溜秋的石墙,等汹涌起伏
的胸口稍平缓下来,大小姐冷冷一笑道:“我刚才哭得很伤心吗?我有哭过吗?

  为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初荷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说道:“你刚才明明哭过,撒赖也没有用。”

  龙大小姐的泼辣、任性和蛮不讲理,是人都会头疼的,初荷这么单纯可爱,
哪里是她的对手?

  方学渐一见情形不对,急忙拉住老婆的小手,道:“荷儿,这位龙红灵姑娘
是你的妹妹,别跟她怄气。我的衣袋里有一瓶‘天山雪莲丸’,喂我吃两颗,然
后扶相公起来,好运气疗伤。”

  初荷看了龙红灵一眼,爬上床去,从他的衣袋里摸出一只白玉瓶子,倒了两
粒出来,喂入他的口中。

  “天山雪莲丸”入口清香微苦,方学渐和着唾液吞下肚去,肠胃中很快有黄
豆大的一点热气冒了出来,渐渐膨胀成鸡蛋般大小,热烘烘的,极是受用。

  在初荷的搀扶下,方学渐盘膝坐定,运气输导药力,调理内伤。“洗髓经”

  真气缓缓流遍全身,逐步打通阻塞的经络穴道,他的头顶丝丝冒出白烟,不
多时雾气萦绕,脸色由黄变白,又由白变红,不到半炷香工夫,两个周天搬运下
来,呕出三口淤血,面色回复正常,内伤已痊愈了大半。

  方学渐舒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对同父异母的大美女姐妹坐在床沿
两侧,四只眼睛怒目圆睁,像斗鸡似地瞪着对方。方学渐哎哟一声,一手抚着后
背,一手抱着肚子,在床上拼命打起滚来,整个身子发疟疾似地打着冷颤,口中
不住哀叫:“好冷啊,救命啊,我走火入魔,快要冻死啦。”

  初荷吃了一惊,急忙跳到床上,哭叫道:“老公,你怎么样,哪里痛,可千
万不要吓我。”从后面抱住他的身子,把自己的面孔贴住他的背心。

  龙红灵见他目光散乱,心下也十分担忧,伸手去试他的额头,却被他胡乱挥
舞的手掌一把抓住,正要用另一只手去试,突然一股大力涌来,身子一下扑上床
去,跌进他的怀里,刚要张口呼喊,两片火烫的嘴唇压上来,登时只剩下两个鼻
孔还能“呜呜”的低鸣。

  方学渐左手抓住龙红灵的手臂,右手搂紧的细腰,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鼻孔喷出呼呼热气,伸出火辣辣的舌尖,疯狂地舔弄她的唇舌。

  龙红灵一阵慌乱,想伸手推开他,反被他搂得更紧,一条灵活的舌头滑入自
己的口腔,又吸又舔,脑中变得空荡荡的,全身一阵没来由的颤抖,鼻子里发出
几声羞赧的娇喘,娇躯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

  方学渐松开她的手腕,左手从她的腰身滑下去,爬上圆润的丰臀,又悄悄探
入她的私密处,隔着几层布料轻柔地抚摸美女的娇嫩果实。

  两人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龙红灵闻着情郎熟悉的气息,一颗少女芳心早
悠悠地飘上半空,呼吸渐渐急促,身体深处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欲,也吐出了
舌头,和他的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互相引逗。

  初荷的面孔贴在他的背上,非但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觉得他的身子越来
越热,耳中又听见两人不太正常的喘气和啧啧的奇怪声音,爬过去一看,只见龙
红灵的两条手臂缠在自己老公的脖子上,两人嘴巴粘着嘴巴,唾液横飞。

  “老公,你的伤没事吧?”

  “啧啧,啧啧……啊呀,荷儿,轻一点,要断了……”

  初荷气鼓鼓地拉着方学渐的一对耳朵,把他的脑袋提了起来。

  龙红灵清醒过来,啪地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又伸手掐住他面孔上的两块
肌肉,往下拉扯。

  被两个身材火辣的大美女夹在中间,方学渐左右逢源,面孔极度变形,上也
上不得,下也下不得,眼泪汪汪,却是有苦说不出,正要使一招“双龙抢珠”,
直攻龙大小姐胸前的两座要害,忽听“格格格”一阵响,石室的房门慢慢移了开
来。

  走廊上脚步纷乱,呼喝叫骂、刀剑相交之声清晰传来,好像有不少人在外面
械斗。门口突然人影一闪,一个白衣女子探头进来,大声喊道:“你们快走,我
快守不住了。”

  三人慌忙分开身来,跳下木床。方学渐拔出靴子里的匕首,递给初荷,见龙
红灵扭过脑袋哼了一声,急忙解下衣带上的剑鞘,塞到她的手里,自己抽出腰间
的长鞭,当先开路。

  才跳出房门,呼地一声,一条鱼叉迎面飞来,急忙一个后仰,冷森森的锋刃
贴着他的两片眼皮过去,一身冷汗,灵魂都吓出了半条,方学渐伸手抓住叉柄,
右脚飞出,正中那人的小腹。

  惨叫声中,偷袭的汉子向后倒飞而出,撞翻了好几个身后的同伴。白衣女子
身法如电,长剑一晃,“刷刷刷”三下,三条汉子的咽喉上已分别多了一条细细
的血痕,一声不吭就气绝毙命。

  十六丈长的走廊上挤了三十几条汉子,个个光着上身,手中的长矛、鱼叉和
钢刀寒光闪闪,七十多只眼睛虎视眈眈,却一时不敢上前,正是黄河漕帮帮众。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八、九条尸体,鲜血汩汩,流了一地。

  白衣女子柳眉樱唇,是个三十上下年纪的美貌妇人,正是在大喜之日抢走龙
红灵的那个飘渺峰弟子。方学渐转头朝她笑笑,道:“这位姐姐,半个月不见,
你好像变年轻了许多?”

  白衣女子瞄了他一眼,哼的一声,道:“吃了我的一招‘截心掌’,居然一
点事都没有,新郎官,你的武功进展很快啊。”

  “哪里,哪里,姐姐的‘截心掌’那是世上一等一的厉害武功,中者立死,
绝无生还机会,只不过,醉香楼有位姓柳的姑娘刚巧是我的相好,两天前她偷偷
送给我一瓶‘天山雪莲丸’,说有十分妙用。刚才情急之下,我吞吃两颗,不但
保住了一条小命,还觉得神清气爽、格外精神,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哼,柳师妹何等人物,怎会认识你这样的凡尘浊物,还会送本门仙药‘天
山雪莲丸’给你?”

  “哈哈,你不信啊,我拿出来你就信了。”伸手从衣袋里掏出那只白玉瓶,
得意洋洋地举到她的面前,“瞧,这不是么?”

  “小心!!”初荷一声尖叫,二十几把长矛、鱼叉从走廊对面电一般飞射过
来,窒息的风声把夜明珠的光芒撕成一条一条的,锐利得能刺穿人的胆魄。

  方学渐大吃一惊,左手忽然一空,装着‘天山雪莲丸’的瓶子已被那白衣女
子夺去,双脚倒退两步,半个身子缩进门里,背脊撞在两座弹性十足的山峰上,
无暇去看是哪个美女的胸脯,右手一抖,鞭子猛地挥出,长蛇狂舞而起,黑影重
重,化身千万,正是一招“千涛万浪”。

  一阵眼花缭乱,只听乒乓叮当一阵响,二十几件密如风暴的利器纷纷撞墙落
地,好一阵乱。

  狂魔乱舞的长鞭及时打落了七、八样武器,方学渐被震得手臂酸疼,忽听后
面“啊”的一声惨叫,白衣女子只顾着抢夺“天山雪莲丸”,一个躲闪不及,一
根乘虚而入的长矛笔直地穿过小腹,将她硬生生钉在石墙之上,哇地喷出一口鲜
血,眼看是不活了。

  啊的一声大喊,七、八个手执钢刀的汉子冲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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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卓识

  “行云布雨!”方学渐大喝一声,手中的长鞭轻飘飘地横扫过去,如风吹柳
絮,水送浮萍,鞭身恍若没有半分重量,及至离最前面三人还有二尺远近的时候
蓦地蹿起,犹如神龙摆尾,啪地一声,在三人脸上各抽一鞭。

  三个家丁一时晕头转向,身子摇晃,向前又冲了三步,慢慢软倒在地。紧随
其后的两个汉子腾身跃起,跳过人墙,长刀一挥,朝方学渐当头劈下,势力十分
迅猛。

  方学渐挑起地上的一柄鱼叉,一脚踢出,送入一人的小腹,右臂鼓起内力,
手中的鞭子登时变成一条长枪,还没等另一人落地,已把他刺了个透心凉。

  龙红灵扔掉手中的剑鞘,从地上拣起一根长矛,使劲投掷过去,一条汉子急
忙往后一跳,还是迟了一步,大腿中标,鲜血淋漓,惨叫一声,“扑通”摔倒在
地。

  方学渐见这法子比较不错,把鞭子交到左手,也从地上拣起一根长矛,运起
十层内力,大喝一声,猛地投掷过去,哧的一声,黑光一晃,八尺长的长矛如一
道诡异的闪电,瞬间掠过整条阴森的长廊。

  在一片惊恐的呼叫声中,五条牛一样健壮的汉子来不及躲避招架就被呼啸而
来的长矛洞穿了胸腹。五人口喷鲜血,长长地连成一串,跌跌撞撞地退出大门,
轰然倒地。

  其余的汉子见他如此神威,吓得目瞪口呆,突然发一声喊,纷纷掉头就逃。

  初荷跳出门来,提了一把鱼叉在手,犹豫着要不要投出去,见一班家丁突然
见鬼似地往后逃跑,呀的一声,鱼叉飞出,不偏不倚地戳在最后一条汉子的屁股
上。

  那汉子陡然飞来横祸,吓得魂飞魄散,尽管屁股受伤不重,还是受惊过度,
口吐白沫,晕死过去。

  白衣女子左足轻点,流云般轻飘飘地掠过三人头顶,长剑陡转,直刺方学渐
的咽喉。

  方学渐正得意于自己臂力之强劲,忽觉眼前银光一闪,晓得厉害,急忙侧身
闪避,叮的一声,溅起几点火花,一把横过来的匕首架开了长剑。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在空中一个翻身,长剑前指,轻轻落地,目光灼灼地盯
住初荷手中的匕首,道:“你也会使‘舞风回雪剑法’?”

  方学渐死里逃生,吓出一身冷汗,见她盯着初荷,心中暗叫糟糕,初荷的容
貌和秦凌霜有五、六分相似,再加上会使飘渺峰的独门绝学“舞风回雪剑法”,
呆子都猜得出谁是谁了。

  “这位姐姐,有话好商量,动刀动枪有伤和气,半个月前,秦伯母已经上天
山飘渺峰去了,你就不要再缠着她的女儿了吧?”方学渐虽然嘴上如此说,右手
还是猛地一抖,使一招“起凤腾蛟”,长鞭蓦地蹿出,蛇一般直取她的手腕,同
时足尖一点,挑起一柄钢叉,用力一脚,投向她的小腹。

  白衣女子腾身跃起,长剑一挥,削去一段半尺长的鞭梢,双腿打开,呼的一
声,钢叉从她的腿间穿过,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方学渐手腕再抖,催动内力,把鞭子当长枪使,直刺她的小腿膝头。龙红灵
害怕又被她捉了去,忙不迭地从地上捡起一条长矛,使出家传“灵蛇剑法”,矛
头撒出点点银光,上前助阵。

  白衣女子嘿嘿一笑,双腿一曲,左右脚尖分别在鞭梢和矛头上一点,身子前
倾,长剑递出,直刺他的手腕。

  方学渐急忙缩手,眼前银光一闪,长剑如影随形地追上他的手腕,来势迅捷
无匹,眼看就要将他的整只手掌切下来。初荷守在他的身边,眼见情形不妙,挥
出手中匕首,与长剑撞在一起,火花迸发。

  龙红灵握紧手中长矛,正要缩回手臂,眼前白影晃动,白衣女子的脚尖在长
矛上连点,一只绣花小鞋朝她的面孔踢来。

  剑光霍霍,白衣女子攻势凌厉,把方、秦二人一连逼退了五步,右腕翻转,
挺剑疾刺,正要把侧身避开她一脚的龙红灵刺个透心凉,忽听方学渐一声大叫:
“小心!”身后呜的一响,某个物体破空飞来,急忙合身一扑,把龙红灵压在身
下,长剑倒转竖起,护在自己脑后。

  叮的一声,一件金属物体猛地撞上了长剑,一股庞然大力涌到,手臂陡地一
麻,长剑脱手飞出。龙红灵“啊”的一声惊叫,被白衣女子压个正着,胸脯贴着
胸脯,轰然倒地。

  方学渐站住脚步,一瞥眼看见三个黑点从走廊那头迅速飞近,刚才踢过去的
钢叉竟然又飞了回来,转身把初荷扑在地上,脑后一凉,钢叉呼的飞过,“咄”

  地钉在身后的石墙上。

  长廊尽头,一个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洛神府,想不到我的庄园下面竟然还
有这样一个神仙洞府,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仙丹妙药?”笑声嘹亮而突兀,在走廊
里轰隆隆的来回激荡。

  听到这笑声,方学渐的面孔一下变得苍白如纸。门口一暗,一个高大的人影
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人影憧憧,刀枪林立,不知跟了多少手下。漕帮老大龙四
海终于来了。

  白衣女子夺过龙红灵手中的长矛,一拳打晕她,跳起身子,长矛伸出,点上
初荷的咽喉,两道冷森森的目光射在他的脸上,一字一顿地道:“新郎倌,不想
她死的话,帮我把那些杂碎赶出去。”

  “你疯了,那个大块头刀枪不入,脑袋比铁板还硬,我怎么打得过他?”方
学渐嘴巴一阵发苦,慢慢松开抱住初荷的手臂。

  “打不打得过是你的事,我只知道,如果你不把他们从洛神府赶出去,这位
漂亮的姑娘就死定了。”

  “好,我打,”方学渐从地上拣起两根长矛,右臂用力一甩,把其中一根投
了出去,低头望了望面色苍白的初荷和龙红灵,心头蓦地一酸,道,“如果我死
了,希望你不要为难她们,她们都是好人。”双手握紧另一根长矛,啊的一声大
叫,朝蜂拥而入的人群冲了过去。

  龙四海伸出两条粗壮的手臂,握住了闪电一样飞来的长矛,不及掉转枪头,
用木棍架开方学渐进攻的长矛。

  方学渐咬紧牙关,把全身的力气都运到了两条手臂上,疯子一样挺动手中的
长矛,动作不成章法,却又快又狠,全是拼命的打法。

  方学渐胸前空门大开,身上破绽百出,龙四海如果有足够的腾挪空间,可以
很轻松地一枪把他戳死,可惜走廊狭小,无论如何腾挪躲闪,都在长矛的攻击范
围内,只得不停挥枪,架开他的长矛。

  “退后,退后!”龙四海高声大叫起来。方学渐内力深厚,架了几下,已把
他震得手臂隐隐发酸。“十三太保横练”虽然刀枪不入,但只是对普通的刀枪而
言,被一条附着了五十年内力的长矛戳中,不死也要脱一层皮的。

  漕帮帮众潮水般退到门口,走廊尽头只剩下两人一对一的决斗。“格勒”一
声,两条长矛又一次猛烈地碰撞,断成了四截。方学渐血红的眼睛已分不清哪是
眼白、哪是眼球,双足使劲一弹,身子猎豹一般蹿出,把手中的半截木棍戳进对
方的小腹。

  龙四海大吼一声,身子向后飞出,挥起右臂,手中的木棍重重地敲在方学渐
的头上。

  方学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脑袋仿佛裂开来一般,仰头“噗”地喷出一口鲜
血,前冲的身子无意识地晃了一晃,双手再也无力把握长矛,脚下一软,砰地摔
倒在地。

  两次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过招,都没占到一点便宜,还害得他在手下面
前丢尽面子,龙四海怒发如狂,顾不得小腹上剧痛钻心,嘶声喊道:“快把他们
全都砍了,挖出心肝,给我下酒。”

  方学渐脑门前金星乱舞,几欲昏死过去,耳中听到怪吼连连,脚步纷沓,吃
力地张开眼睛,眼前人影晃动,无数条湿淋淋的裤管从铁门那边一涌而入,锋利
的钢尖上流窜着揪心的寒芒。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猛地一咬牙齿,咬破的嘴唇上鲜血淋漓,方学渐喘出两
口粗气,手扶门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侧身躲开冲在最前面的一柄钢叉,用力
一推,半扇大门轰地关上。

  几件兵器“呛啷”落地,两个冲在前面的家丁被门板撞飞,哀号着和身后的
同伴跌成一团,所谓“枪打出头鸟”,一点都不错。

  白衣女子早就等在后面,跑过来推上另一扇门板,大门合上,门缝间夹住一
条钢叉。剑光一闪,钢叉断成两截,剩下的木棍缩了回去,大门终于完全闭合。

  “你推着门,我找门闩。”白衣女子松开手,去墙角寻找门闩。

  砰地一声,大门猛地一震,外面开始组织力量撞门。方学渐推着门板的两条
胳膊伸得笔直,青筋别别乱跳,黄豆大的汗珠挂满额头,口角的鲜血汩汩而出,
长长地垂下来,在胸前来回摇荡。

  “找到了吗?”每一次撞门都好像顶在他的心窝上,方学渐鼻子酸酸的,两
条猩红的液体爬了下来。

  “快啦,快啦,你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好,奇怪,门闩跑哪里去了?”

  “没…没有门闩,难道就…就不能用长矛代替吗?”血泪之言。

  “咦,小伙子,你这是在教我做事啊?”

  “这个…我…哪敢,求你…快…点好吗?”面无人色,气若游丝。

  “好吧,好吧,我偏不用长矛,我用鱼叉。”白衣女子见折磨得他够了,这
才从地上捡起两条钢叉,扳断当门闩用。

  方学渐松一口气,脑中陡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子依着门板,慢慢
软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好像一直浮在海面上,一个个浪头从背后打来,身子时
沉时浮。忽听头顶上“格勒”一声,方学渐脑子一清,猛地惊醒。龙红灵一身红
衣,依旧伏在走廊尽头的地上,却不见了那个白衣女子和初荷。

  “荷儿,你在不在?”他的心底隐隐冒出一个不祥的预感,越想越怕,“老
婆,你快出来,我们回去了。”

  “老婆,你不要吓我了,快出来啊,我们回去了。”方学渐心如刀割,嘶声
大叫起来,沙哑的回声在阴暗的走廊里轰轰回荡。

  砰的一声,身后的门板一阵颤栗,两截断裂的木棍掉到地上。他吓了一跳,
急忙从地上捡起一根长矛,塞到门闩槽里。方学渐一个个房间找过去,白衣女子
和初荷仿佛日头下的薄冰,凭空蒸发了。

  打开走廊尽头的最后一扇门户,门后是一条幽深的石板甬道,相隔一丈有一
道开着的大铁门。方学渐呼呼喘气,恨得牙痒痒,初荷多半被那个变态的白衣老
处女给抓走了。

  背起昏迷未醒的龙红灵,心中轻叹一声,“收之东隅,失之桑榆”,也不知
该喜欢,还是悲伤?

  方学渐从怀中摸出两粒夜明珠照明,走了一百五十二步,甬道尽头出现一条
盘旋向上的台阶。走到九十九级的时候,台阶到了尽头,他在石壁上找到机关,
伸手按下,一道三尺宽的石门慢慢移了开来,对面是一堵黑乎乎的墙壁,相距甚
近,望不到边。

  方学渐弯腰钻出地道,才走了两步,差点一脚踩空,门户的外面居然是一个
三丈多高的悬崖。举目四望,原来处身之地是在一块巨大的太湖石中间,四周另
有三座小山似的太湖石遮着,下面是一条曲折的幽径通往外面,地势十分隐蔽。

  飞身下地,七拐八弯绕出乱石林,眼前豁然开朗,回廊起伏,小桥横卧,水
波倒影,居然是一个数度曲折的荷花塘。方学渐心中一跳,在地道里绕来绕去,
该不会又回到洛神园来了吧?看情形又不是太像。

  庭园山石参差、花木扶疏,楼阁错落有致,算得上一个清幽雅致的所在。秋
风徐徐,落叶婆娑,沿着池边的鹅卵石小径朝回廊上走,两人的身影伴着一轮西
沉的明月,在水面摇曳不清。

  离回廊还差着十几步远,突然一个怪异的声音在头顶上大声叫了起来:“不
好啦,客人要跑了,不好啦,客人要跑了。”

  方学渐抬头一看,路旁小腿粗的一棵撒金柏,上面挂着一条横架,架子上面
耀武扬威地蹲着一头绿毛鹦鹉,正在扯开喉咙大喊大叫。

  前面几个楼阁登时纷纷亮起灯来,暗沉沉的院子呼声四起,一个嗓子尖利的
婆子高声叫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到老娘的醉香楼来撒泼偷腥,还真不知道
马王爷长了几只眼,抓住了非剥他一层皮不可。”

  纷乱中,五、六个衣衫凌乱的汉子提着扫把、木棍已从池塘那边赶了过来。

  方学渐原本打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听见有人叫出“醉香楼”三字,心中
一动,停下脚步。

  “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跑来这里干什么?”梅娘气喘吁吁地跑到,见方学
渐一身鲜血,背上一个红衣女子,不知是死是活,心中嘀咕,难道他奸杀了院子
里的姑娘,想找地方毁尸灭迹?

  方学渐身形一晃,右臂伸出,一下掐住她粗短的脖子,入手滑腻,好像抓一
块肥厚的猪肉膘,沉声道:“听清楚了,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话,否则
我就杀了你。”反腿踢出一脚,一个上来偷袭的龟奴闷哼一声,身子倒飞出去,
“嘭”地撞上撒金柏的树干。

  架子上的绿毛鹦鹉惊叫一声,在空中翻个跟斗,扑扇翅膀,飞到旁边的一棵
香花槐上去了。其余逼上来的龟奴吓了一跳,急忙退后几步。

  “‘醉香楼’有没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衣女人?”

  “没有,你先放开我的脖子。”梅娘呼呼喘气。

  “真的没有?”方学渐的手掌收得更加紧了。

  “真的没有,我…我,你快放了我。”

  方学渐瞪着她不住翻白的水泡眼睛,面孔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知道问不出什
么结果,心头一阵凄苦,慢慢松开五个手指,突然大叫一声,返身狂奔而去。

  星斗渐渐稀疏,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微微飘着几丝流红。方学渐翻过围墙,
在空旷的长街上狂跑大嚷,心中的酸楚像发酵的酒酿一样塞满了胸襟,憋得他透
不过气。木叶萧萧而下,他跪倒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号啕大哭。

  “神经,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背上的龙红灵早就醒了,见他哭得伤心,
忍不住开了口。

  “呜呜,我不是男人,我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我还算男人吗?”

  “哦,原来是老婆给人抓走了,哭得这么伤心,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就是丢了老婆嘛,另外再找一个呀,柳姑娘啊,花姑娘啊,你的相好不是挺多
的吗?”

  “我哪里认识什么柳姑娘、花姑娘,除了老婆,我的相好就你一个,你又不
肯嫁给我做老婆,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趣味,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方学渐痛哭
流涕,把脑袋往树干上撞。

  “方学渐,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孬种、无赖、懦夫加流氓。”

  “你说我是孬种、无赖、懦夫加流氓?”

  “你就是孬种、无赖、懦夫加流氓。丢了老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是个男
人就把她找回来。耍流氓、耍无赖,只会让我看轻你,方学渐,你如果真想我做
你的老婆,就拿出你的本事,光明正大地来追我。”

  方学渐抹去脸上的泪水,双手扶着梧桐树慢慢站起来,幽幽地问道:“大小
姐,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在你的心目中是一个
男人,还是一个玩物?”

  龙红灵从背后把他紧紧抱住,呼出的湿热气息喷在方学渐的耳根上,把他撩
拨得心猿意马起来。

  她抬起头,痴迷的眸子和天边的星辰一样憔悴,月光晃悠悠地泼在她脸上,
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看着落叶在晨风中翩翩起舞,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已
经忘了,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这些日子,两人都经历了很多事情,吃了不少苦,方学渐固然不再是两个月
前的方学渐,大小姐也不再是两个月前的大小姐了。

  两个月前的大小姐无忧无虑,就算天塌下来,娘亲都会帮她顶着,她需要的
只不过是一个能逗她开心、陪她解闷的玩物。现在呢?两个月后的今天呢?她需
要什么?是不是天塌下来都会帮她顶着的男人?

  两人绕道回转洛水北岸,在芦苇丛里找到呼呼大睡的冯保,寻路回到龙门客
栈。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迎面一片潮呼呼的露水味道,细风撩起大小姐精致的裙
角,勾勒出这个清晨最优雅的宁静。

  早起的云雀在半明半暗的云空高啭歌喉,清亮而辽远,就像闵总管第一眼看
见龙红灵的样子。她使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还没有睡醒,直到再一次睁大眼
睛,看清楚眼前俏生生站着自己梦中念叨了无数遍的漂亮女孩。龙红灵“呀”的
一声欢叫,像燕子一样扑进她的怀里。

  闵总管的眼眶红润润的,鼻子有些发酸,张开双臂把她搂得死紧死紧,脸上
的肥肉激动地左右打颤,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笑着流泪道:“小姐,真的是
你,我没有做梦,哈哈,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忙了一夜,方学渐疲累欲死,把冯保扔上床,自己也一头栽在枕头里,呼呼
大睡。

  昏昏沉沉中,仿佛回到了清冽的冰溪河边,河堤两岸的垂柳被大自然梳理的
像少女的秀发,随风飘动,婀娜多姿。

  铃铛轻摇,一匹高头骏马踏碎深夜的沉寂,一溜欢快的小跑。大小姐软软地
偎在他的怀里,发丝如缎,星眸欲醉,身上弥漫的芬芳醇香如酒。

  方学渐的身子好像炉膛里的木材一般熊熊燃烧,灵魂深处的欲望在黑暗中花
一样悄然开放。他闭上眼睛,把嘴唇凑过去,感觉两张嘴唇间,呵护了一团灼热
而明亮的火焰。这团火焰把两人都烧得滚烫如沸,一串串呻吟放肆地翻腾吟唱。

  他的双臂越收越紧,怀里的绣花枕头仿佛成了千娇百媚的龙红灵,噘着嘴,
一个又一个火辣辣的热吻落在空气里,情难自禁,忽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伸
手一抓,摸到一只细嫩光滑的小手,脑子一清,睁开眼来,只见一双横波欲流的
大眼睛亮闪闪的,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说不出的顾盼灵动。

  “老婆,太好了,你回来啦?”方学渐欣喜若狂,跳起身来,怀中的枕头扑
通落地,猛地觉出有些不对头,仔细一看,原来是龙红灵。

  “哟,做梦都在亲嘴,睁眼就叫老婆,真是夫妻情深啊,难得。”龙红灵云
髻高耸,双头凤钗左右贯穿,光灿灿的金步摇缀着点点头钻,垂向前额,垂向双
耳和双肩,仿佛闪烁在乌云间的星光;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恰到好处地衬出黑
亮的秀发和俊俏的面孔。

  眼前的美人儿太过光彩眩目,方学渐只得不停地眨动眼睛,问道:“你…这
身衣服,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龙红灵轻盈地转了个身,笑盈盈地道:“好看吗?”一件月白色的小缎袄外
披了一幅湖蓝色绣着云水潇湘图的云肩,玉色罗裙高系至腰上,长拖到地,鲜艳
的裙带上系着翡翠九龙佩和羊脂白玉环,长长的轻飘飘的帛带披在双肩,垂向身
后,更映出潇洒出尘的婷婷风姿。

  “好…好看,可是,这好像是我老婆的衣服?”

  “我暂时没衣服换,拿来穿一下都不行吗?方大公子,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
小气的人啊。”龙红灵哼了一声,噘起小嘴巴,赌气似地往外走。

  “大小姐,我不是小气,你明知我会睹物伤心,还穿着她的衣服到处招摇,
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就是要你伤心,我就是要你的命,我就是要把你活活气死,你又能怎么
样?换件衣服快点出来,我们要出发了。”龙红灵走到门口,天色已经大亮,明
媚的霞光从天边泻下来,像无数支生动的画笔,把远处的楼宇、街道和林木,以
最细致的轮廓勾勒清晰。

  “出发,出什么发?”方学渐低下头,自己胸口的衣襟上有一大滩血迹。

  “出发去天山啊,你不想去救老婆?”大小姐的人已在走廊上,百灵鸟一样
的声音穿过薄薄的纸窗,闪烁的阳光在上面尽情跳舞。

  “去,去,等等我,我马上来。”方学渐大喜过望,手忙脚乱地从包袱里挑
出一套衣裤,换去身上的脏衣服。草草地梳洗一番,扛了包袱叫冯保下楼,和大
家会合。

  洛阳的食物果然都是些汤汤水水,早饭是一大碗花花绿绿的不知道用什么材
料凑合起来的“丸子汤”,盖子一揭,腾腾的热气让人有些眼热,鼻子凑上去,
却是骨头汤的膻腥味道,倒人胃口。

  冯保被安置在老麻车里,龙红灵则爬上了闵总管的马车。旧主人平安归来,
方学渐这个“篡权”庄主多少当得有些尴尬了,他捏着鼻子灌下半碗“丸子汤”

  然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故意不去理会三个车夫暧昧的笑容,钻进车厢后才
自怨自伤的叹了口气,在逍遥椅上躺下来,想了一会初荷的音容笑貌,在车子的
轻微摇摆中慢慢进入梦乡。

  车子出洛阳城,一路向北,经孟津县城,向东绕过邙山,终于在会盟镇找到
了渡口。一行人在镇上的一家饭馆打尖,菜肴主要是一些牛羊肉,全用粗瓷海碗
装着,分量十足。

  闵总管匆匆吃完,去渡口联系船只。冯保要害中刀,轻易不能下地,偏偏治
伤灵药“天山雪莲丸”被白衣女子夺走了,方学渐心中有愧,只得叫店小二炖一
碗浓浓的三鞭肉汤给他喝,聊表心意。

  黄河上游是一条碧波荡漾的大河,能看到水底下的卵石和水中嬉戏的小鱼。

  滔滔大江流经西北的黄土高原,带走了大量的泥沙,河水变浊,这才成为名
副其实的“黄”河。

  两岸峰峦叠嶂,涛声惊心动魄,桀骜不驯的黄龙浊浪汹涌,穿过无数高山峻
岭,一路上犹如万马咆哮,势不可挡。过了三门峡,水道才开始变宽,流速慢慢
减缓,进入河南境内,江面陡然开阔,两岸是富饶肥沃的中州平原,水势浩荡,
一马平川。

  方学渐静静地站在船头,江风掀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眼前的黄河从西流向东,从远古流到今天,流出了两岸多少辈出的豪杰,流
出了多少美妙的传说和故事,但又都随着黄河的水流走了,流得烟消云散,把那
些壮怀激烈的历史流得浑浑的,浊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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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达卿

  孟州有两个人物十分出名,一个是《水浒传》里的打虎英雄武松,另一个是
“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武松只是一个摆不上台面的土匪头目,韩愈却是土
生土长的孟州人,文章盖京华的一代文圣,但在普通老百姓的心目中,杀人不眨
眼的武都头反而比韩文公受欢迎得多。

  黄河北岸的渡口有一个不太起眼的小酒馆,门口飘扬的酒旗上赫然写着“三
碗不过河”,据说已是百年老店,眼光果然独到。进入孟州城,最宽阔最繁华的
一条街道叫武松大街,生意最好的妓院叫“金莲坊”,客人最多的茶馆叫“飞云
浦”,规模最大的澡堂叫“鸳鸯楼”。

  众人一路打听,城里最好的客栈叫“快活林”,城里最好的酒楼就叫“十字
坡”。龙红灵一撇小嘴,切的一声,“十字坡”不是一家卖人肉包子的黑店吗?

  这里的民风还真淳朴,孟州城干脆叫武松城得了。

  说归说,住的客栈仍然是“快活林”,去的酒楼仍然是“十字坡”,只是酒
楼厨师最拿手的一味“东坡肉”,虽然做得色香味俱全,看着总让人提心吊胆,
不敢下筷。

  饭后回到客栈,方学渐推开冯保的房间,放下手中的食盒,摸到桌上的烛台
点燃蜡烛。冯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

  “饿了吧?”方学渐小心地扶他坐起,夹了一块喷香滋润的红烧肉递到他嘴
边。

  “这里是什么地方?”冯保张开嘴巴,机械地上下开合?

  “孟州,我们已过了黄河,”方学渐把一筷刀削面送进他嘴里,“冯保兄,
明天我们就要折向西行,只能委屈你一个人在这里养伤了。”

  “你们要去哪里?”冯保斜了斜眼球,看了他一眼。

  “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方学渐笑笑,“我已经关照过客栈的伙计,他会找
个手脚麻利些的丫鬟来服侍你,到时候你多赏他几两银子。”

  冯保看了他半晌,突然伸出手掌,道:“你把一千九百九十两的银票和那瓶
药给我。”

  “不要这么性急,至少先把这碗面给吃了。”

  “我吃饱了,快把一千九百九十两的银票和那瓶药给我。”

  方学渐的笑容有些尴尬,放下碗筷,从衣袋里摸出一个贴身收藏的荷包,揭
开外面的两层油纸,露出一叠厚厚的银票,道:“冯保兄,我一直有个不是太动
听的消息想告诉你,那瓶‘天山雪莲丸’被我不小心给弄丢了。”

  “弄丢了?”冯保呻吟了一下,“没有那些药丸,我的伤怎么办?”

  “这倒不用担心,我关照过客栈的伙计,明天一早,孟州城最好的医生就会
来给你看病,”方学渐点出八张小面额的银票递到冯保摊开的手里,“这里是三
千五百两银子,除去看病、住宿和买丫鬟,够你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辈子了。”

  冯保把银票细细地翻看了两遍,这才小心地收入自己的衣袋,舒了口气,面
上的神色终于好看了些,道:“算你好心。”

  方学渐也暗吁口气,扶着他慢慢躺下,掖好被角,道:“冯保老兄,我们这
也算最后一次见面了,祝你早点养好伤势,今后的日子红红火火,开开心心。”

  “我这样的人还能开心?苟延残喘罢了。”冯保的双手紧紧地捂着胸前的衣
袋,仿佛怕那些银票会长出翅膀飞走。在他的世界里,或许只有这些银子才能温
暖他的心了。

  方学渐吹灭蜡烛,静静地退出去,掩上房门。

  天边的残辉已经燃尽,辽阔的天穹上星光稀疏,镰刀形的上弦月无声地滑入
一片暗色的浮云,视野中的万物渐渐失去了自己的形状和颜色,一开始变得灰褐
的一片,随后就溶成了漆黑一团。

  方学渐蹑手蹑脚地走到龙红灵的房门外,纸窗上透出灯火的亮光,大小姐应
该就在里面。他先侧耳听了听,听不到什么动静,便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谁啊,我正在洗澡,不要进来。”房中果然传出几下“哗哗”的水声。

  方学渐全身一热,一颗心登时怦怦乱跳起来,伸手推推门,门板纹丝不动,
显然上了门闩。

  “你是谁呀,为什么不说话?”房里传出来大小姐糯米糖一样又甜又软的声
音。在他的记忆里,只有春情荡漾、情难自禁的时候,大小姐的嗓子才会变得这
样又甜又软,滑腻得让人打心眼里酥麻出来。

  方学渐原本只想和她来拉拉家常,随带叙叙旧、弹弹“情”,当然,如果一
切顺利,在互道晚安之前,能彼此体会一下嘴唇上的体温,交流一下舌尖下的液
体就更加美妙了。

  方学渐就好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原地团团转了三圈,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乱
跳,如果破门而入,一来影响不好,二来显得自己没有教养,会被大小姐大大地
看轻。可是,有什么好法子,既能保持君子的风度,又能进房去抚慰她寂寞的心
灵?

  在窗纸上捅破一个小孔,方学渐偷眼张望,烛光轻漾,屏风后面水气袅袅,
依稀可以闻到大小姐身上的幽幽体香。让他欣喜若狂的是,后面的窗子居然有半
扇打开着,那不是天赐良机是什么?

  他很快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大胆而香艳,是个男人都会做出这样
一个决定。只要想一想,挤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里,千娇百媚的大小姐在怀
中蛇一样扭动,脸颊滚烫似火,眼眸迷离如雾,牛奶一样嫩白的肌肤闪动着丝绸
一般的光泽。粗糙的手掌微微颤抖,在神秘而饱满的崇山峻岭间肆意滑行,不,
不是滑行,是飞翔,小鸟一样的飞翔,裹着欢快的呢喃和吟唱。

  方学渐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及点上蜡烛就打开了后面的窗子,
探头一望,窗外是一个人工小树林,种着二十几棵银杏、红枣和白皮松,“快活
林”的称号倒也名下不虚。

  他飞快地钻出窗子,一跃下地,看准位置走到龙红灵客房窗下,脚尖一点,
身子犹如腾空的蛟龙般轻轻跃起,精确无比地攀住了窗台的边缘,正要伸手去拉
另外半扇窗子,忽听“咯”的一响,窗子自动打开,紧接着“嚯喇”一声,一盆
热水兜头泼下。

  方学渐险些惊呼出声,眼前一大片银光泻下,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淋了个满
头满脸。他惊魂稍定,挂在那里不敢动弹,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流下,隐隐有
些脂粉香气,知道是龙红灵盥洗后的热水。

  窗前很快响起了大小姐得意的笑声,然后是故作深沉的一声叹息,悠悠道:
“有个傻瓜以前很喜欢舔我的脚趾,我说过有机会一定弄一盆洗脚水给他尝尝,
却不知道滋味如何?”

  方学渐痛苦地呻吟一声,知道又中了大小姐的美人计,心想:“既来之则安
之”,双手一拉,从窗口探进半个脑袋,仰头望去,龙红灵俏生生地站在面前,
手中端着一只清漆木盆,两道揶揄的目光正在自己的脸上打转。

  “哟,方大公子,良宵一刻值千金,你不去陪你的柳姑娘、花姑娘,黑咕隆
咚地却来这里爬我的墙头,真是稀罕哪。”

  “大小姐,我…我这次冒昧造访,其实…其实是想来问…问你一件事,就…

  就是你今晚有没有空?“

  “有没有空?我很空啊,长夜漫漫,我又没有张公子呀、李衙内的来陪我,
自然空得很。”

  “既然有空,大小姐,你能不能屈尊陪我上街去逛一逛?”

  龙红灵瞪大了眼睛,露出一个非常奇怪的表情,道:“陪你逛街?我有什么
好处?”

  热水渐渐变凉,秋风刮在他的脸上,隐隐作痛。方学渐爬进窗子,一脸媚笑
道:“大小姐是美貌与智慧的化身,身价百万,富甲一方,世上还有什么宝贝能
入你的法眼,用不着事事都讲好处吧?何况我只想请您高抬贵脚,上街和我去转
一圈,看看街景罢了。”

  龙红灵嘻嘻一笑,把一块毛巾递给他,道:“不要好处就陪你逛街,也不是
不可以,只是你要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刚才的那盆洗脚水好不好喝,滋味美不
美?”她算计了一天,就是要捉弄他一下,念念不忘那盆洗脚水的味道。

  方学渐咂了咂舌头,又舔了一下嘴唇,装出一副很陶醉的模样,道:“佳人
赏赐足浴温汤一盆,果然又香又甜,比西王母寿宴上的玉露琼浆还要好喝三分,
怕就怕我喝上了瘾,再也离不开大小姐玲珑秀美的天下第一脚,只能每天躲在你
的床底下,等着大小姐洗脚的时候能偷偷喝上几口。”

  龙红灵又喜又羞,脸上微微一红,轻啐一口,道:“你又不是老鼠,每天躲
在我的床底下。”

  “老鼠?你的床底下居然有老鼠?大小姐,你千万不要害怕,我这就帮你把
它们抓出来。”方学渐面色凛然,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绝神气,撸起衣
袖,弯腰就往床底下钻。

  龙红灵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人如此无赖,脸皮的厚度和北京的城墙相差仿
佛,去演戏或做官倒是块好材料。伸脚在他的屁股上推了推,笑道:“别抓了,
某只大老鼠只会在我洗脚的时候才出现,嘻嘻,天色不早了,我们去逛街吧。”

  吹灭蜡烛,两人从窗口翻出,绕过树林,跳上高高的围墙,天上没有月亮,
微微的星光描出这座城市淡淡的轮廓,仿佛一张暗褐色的剪影。

  围墙外面是一条小巷子,幽深而狭窄,穿行其间,连呼吸都跟着压抑了。幸
好巷子的尽头就是宽阔的大街,两边楼宇林立,不时有大团的灯光和人声从里面
膨胀出来,给沉寂的天地增添一丝生气。

  青石板的街面远远地铺出去,暗夜看来,就像一条黑色的巨蟒。秋风呜呜地
吹,路边的红枫落叶飘零,两人一言不发地并肩走着,方学渐顺势握住了她的小
手,龙红灵瞟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不知走了多远,方学渐突然捏了捏她的手掌,转头道:“灵儿,我有许多问
题闷在心里,一直想问你。”

  龙红灵抬头看了他一眼,两双年轻的眸子在黑暗中相撞,闪闪地发出亮光,
仿佛有高强度的电流从中间流过。

  她的身子微微一颤,飞快地回过头,一脚踢飞一片飘下来的落叶,道:“我
也有许多问题想问你,我让你先问,你问一个我也问一个,大家都要老老实实地
回答问题,不准撒谎,同意吗?”

  “好的,我保证不撒谎,”方学渐用大拇指轻柔地抚摩她的手背,大小姐的
小手绵软无骨,摸上去十分受用,“灵儿,你恨我吗?”

  龙红灵的身子僵硬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天空中一片一片的浮云黑压压地
移过头顶,她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恨!”转过头望向他,突然笑了笑,道:
“该我了,你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赢取你的芳心,然后把我的宝贝灵儿风风光光地娶过门。”

  “当面撒谎,你现在最大的心愿肯定是想法子救你的老婆。”龙红灵的眸子
里水波荡漾,一张小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气愤。

  “我的好灵儿啊,对一个男人来说,救老婆不是心愿,而是一种责任,宁死
都要去担当的一种责任,”方学渐停下脚步,伸出手掌紧紧握住她的两条臂膀,
“好,该我问了,你恨得我有多深?”

  两人面对面地站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下,树冠巨大的阴影让他们只能模糊地看
清楚彼此的轮廓。龙红灵抬起头,从他发亮的眸子里,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澎
湃如沸的热度,这种热度滚烫得足以孵化坚硬的蛋壳,把女人柔软如丝的爱心解
放出来。

  她很想扑上去,用她的牙齿和爱情,在这个男人的肩头狠狠地咬一口,让他
体会一下什么叫刻骨铭心的痛,并让自己的印痕随着这阵疼痛,永远地烙上这个
男人的记忆和心房。

  可她没有这样做,她只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咬得很重,然后无声地笑了笑,
就像一朵午夜突然盛开的兰花,她用一种柔媚到骨髓深处的声音道:“我恨死你
了!”

  爱一个人或许不需要理由,但是恨一个人,一定需要理由。大小姐为什么恨
方学渐?理由是什么?是不是因为喜欢死他了?

  方学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她的身子连同手臂紧紧抱住,滚烫的嘴唇从她
的额头、眉梢、鼻翼一路游下来,寻找她的嘴唇。

  “该我问了,”龙红灵奋力扭动身子,挣扎着想脱出他的怀抱,但他抱得太
紧了,两条手臂像铁链一样牢固,她只能不停地摇头,躲开他的亲吻,微微喘息
道:“如果救你的老婆也是一种心愿,是不是比我要重要得多?”

  方学渐怔了一怔,转头见到她的侧面,琼鼻微耸,长长的睫毛低垂,容颜娇
嫩,说不出的凄楚动人,心中一荡,忍不住便要说出“自然是你重要”,心中猛
然惊醒,初荷对自己一往情深,被那白衣女子抓走,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凭她
柔弱的性子,说不定每天以泪洗面,思念自己。

  骗骗大小姐容易,但是话一出口,万一她认真起来,要自己立刻回神龙山庄
和她拜堂成亲,却如何是好?

  他呆了半晌,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亲亲灵儿,你的初荷姐姐和你都是
我的心头肉,一般的重要,一般的割舍不开,少了你们其中一个,我都会一辈子
不开心。”

  龙红灵被他牢牢抱在怀里,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心中又是烦乱又是
愉悦,挣扎一会,身子渐渐变软,力气越来越小,听了他的表白,心底涌上一股
难以言说的滋味,也不知该喜欢,还是发怒?

  她弯转手腕,用尖尖的指甲在他的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口中叫道:“快放
开我,快放开我,你分明不把我放在心上,却说这些不痛不痒的废话骗我……”

  方学渐怎么舍得放手,双臂用力,使劲圈定她的身子,任她翻江倒海、腾挪
变化,都不能撼动半分,突然“哎哟”一声,肩膀上又被她咬了一口。

  对眼前这个惫懒男子,龙红灵真是又爱又恨,恨起来的时候只想远走高飞,
一生一世都不再见他的面,可是当真离开,却又觉得生活了无生趣,整日傻傻的
提不起劲头,站着、坐着、躺着,无时无刻不在想他,连做梦都盼着能和他在一
起,盼他时时说些逗人的笑话,哄自己开心。

  她一时头绪烦乱,心中是爱恨交加,挣扎无功,猛地张嘴一口咬下,牙齿切
肉,丝丝鲜血渗入嘴里,又咸又涩,脑子一个机灵,猛地清醒过来,转头望去,
只见方学渐的身子轻轻颤抖,额头上冷汗涔涔,一副痛苦万分的模样,心中吃了
一惊,急忙轻声问道:“你怎么样?很痛吗?”

  方学渐的嘴唇微微发白,两排牙齿捉对打架,颤声道:“没什么,也不是很
痛。”身子发抖,抱着她身子的手臂慢慢松了。

  大小姐哪里会信,轻轻挣脱他的怀抱,伸手撕开他肩头的衣服,只见肩胛骨
上圆圆的一块伤疤,上面又新添了一排整齐的牙印,鲜血不住渗出,情状十分突
兀,猛地想起自己曾从他的肩上咬下过一块肉,这块伤疤自然就是那次发怒时的
杰作,心中不免生出些歉意,急忙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敷在伤口上,低着头不敢
看他,口中喃喃道:“谁叫你老是惹人家生气,活该!”

  一阵急风刮过,地上的落叶纷纷卷到空中,在两人的面前上下翻飞,仿佛一
只只游弋花丛的蝴蝶。

  方学渐咬紧牙齿,肩头旧疮复发,火烧一样疼,低头见她的目光躲躲闪闪,
眸子里全是关切爱护的神色,心中登时大慰,只是大小姐平素天不怕地不怕,此
时居然神情忸怩,活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倒也十分罕见,知道她嘴巴虽硬,对
自己着实关心,当下哼哼唧唧,身子斜斜地倚在她的怀里,把五分疼痛假装成十
分。

  龙红灵勉强站定身子,双臂牢牢地抱着他的腰身,惟恐松手摔他一交,听他
一声声叫得痛苦凄惨,心中早没了主意,转头瞥见前面有块岩石,柔声道:“我
们到那边去坐一下。”

  两人搀扶着挪步过去,石头半面倾斜,方学渐慢慢躺下,手臂不松,拉着大
小姐靠在自己身上,他长长地松了口气道:“宝贝灵儿,你真是我的前世冤家,
我总有一天会被你的樱桃小嘴活活咬死。”

  龙红灵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前,反手抱住他的虎腰,格格一笑,道:“你只要
听我的话,我怎么舍……会咬你。”

  方学渐在她的头顶上亲了一下,道:“我有几条小命,怎敢不听我宝贝灵儿
的话?以后我们成了亲,你说生几个宝宝,我们就生几个宝宝,绝不多生一个,
也绝不少生一个。”

  龙红灵听了他前半句话,心中一喜,随之后半句话出口,才知道又是他的流
氓话,轻轻地哼一声,道:“你说话从来都这么油嘴滑舌,没个准头么?”

  “没有啊,我这人诚实善良,谦虚谨慎,说出来的话从来一是一,二是二,
比庙里的和尚还要可靠三分。”

  龙红灵嗤的一笑,道:“如果你诚实可靠,世上还有狡猾无赖之徒吗?”

  “大小姐,你怎么到现在都不懂我的心呢?我的长相虽然英俊潇洒得过分了
一点,做人行事却万分的忠厚踏实,你不要冷笑,我现在对天发誓,如果有一句
话欺骗大小姐,就叫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

  话音未落,平地起狂风,头顶的枝叶“泼啦啦”狂舞起来,街上尘土飞扬,
天地一片昏黑。仰头观望,眼前突然一亮,天际飞过一条锯齿形的电光,仿佛浩
瀚的苍穹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接着轰地一声,一个沉闷的焦雷猛地炸开,大地
一阵摇撼,震得人耳朵发麻。

  龙红灵转身躲入他的怀中,惊叫道:“哎哟,天打五雷轰,有个厚脸皮的要
不得好死了。”

  方学渐暗骂老天爷翻脸无情,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伸臂抱紧怀中的美人,笑
道:“命中注定,我会被你的金口玉牙一点点的凌迟咬死,自然算不得什么好死
了。大小姐,马上要下雨,我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他弯腰抱起龙红灵,拔腿朝前飞奔,跑出百余步,街道旁现出一条宽阔的岔
道,两边柏树林立,石板尽头飞檐翘角,隐约是座气象非凡的院落。

  “轰”的一响,又是一个闷雷从头顶滚落,雨点登时开了闸一般,噼里啪啦
地砸下无数指头大的雨珠子,打得地上尘土飞扬。

  方学渐抬头望天,见半空中乌云翻滚,雨点砸在脸上隐隐生疼,他犹豫了一
下,飞步跑上岔道。两人跑到屋檐下,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犹如一条条银龙破空
飞过,照亮门匾上的三个黑字:文公祠。

  龙红灵“啊”的一声,说道:“原来是韩文公的祠堂,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
人?”

  雨势渐大,密麻麻地如万箭齐发,雨滴敲在屋檐墙顶,铮铮铮,嘡嘡嘡,好
像铁指铜琵琶轮出了千万根急弦。

  院门紧闭,方学渐松手放她下地,咚咚地敲起门来。良久无人应门,等了一
会,回头笑道:“大小姐,里面好像没人,看来我们又要做一回梁上君子了。”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跃上院墙,墙内是一个半亩大小的天井,种着七、八株
龙柏和玉兰,两侧碑廊环绕,中间的一条走道全是青石铺就,尽头处的主祠堂飞
檐斗拱,雕梁画栋,气势宏伟沉肃。

  骤雨如瀑,厚厚的一片水雾弥结成障,望出去唯见天地茫茫。方学渐拉着大
小姐快步穿过天井,飞身跃上台阶,躲到堂前的屋檐之下,虽只短短一瞬,两人
的衣服上已落了不少雨点。

  “咦,屋子里面好像有灯光。”龙红灵掏出一条丝绢,擦拭头发衣服上的雨
滴,探头到门缝里张望。

  半空中“呼喇喇”的打了个霹雳,方学渐一边探头张望,一边伸出衣袖擦去
脸上的雨水,听到龙红灵的话语,回转身子,透过门板的缝隙,果然有微弱的烛
光隐隐流出。

  两扇枣木门油漆斑驳,已有许多年头,方学渐伸手轻推,大门纹丝不动,里
面应该上了门闩。他握住龙红灵的小手,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问道:“看见些什
么没有?”

  不等大小姐回答,耳中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娇媚的呻吟:“…喔…喔,好人…

  弄死我了,喔…喔,达达……卿卿……我的好人,啊…我…要飞天了……“

  雨打在瓦上,刷刷直响,房内一阵阵婉转的娇啼时高时低,伴着“噗噗”、
“咕唧”的男女燕好之声隐隐传来,既怪异又香艳。龙红灵转过头来,一张粉脸
红艳艳的,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眼波躲躲闪闪,用蚊子一样的声音道:“没…没
有看见。”

  “不要紧,我们到窗下去看。”方学渐伸长手臂圈住她的细腰,半拖半抱的
绕到长窗之下,用手指戳了两个小孔,两人探头望去,一下子被屋里的景象吸引
住了。

  烛光轻轻摇曳,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痴迷地纠缠在一起,前倨后恭,左摇右
摆,一张铺着素绢的供桌“咯吱咯吱”呻吟不绝,衣衫散落一地。

  女的平卧在供桌上,半个丰满的玉臀悬在外面,两条雪白结实的大腿盘上男
子的头颈,胸前丰腴的双峰随着身子的摇摆,舞出一波波的滔天怒浪,口中“达
达、卿卿”,不住娇啼浪号。

  男子威风凛凛地站在地上,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如一个身披铠甲的大
将军,正在骑马打仗、驰骋疆场,双手紧紧握住她的细腰,口中呼呼喘气,猛力
摆动腰杆快速抽提。

  方学渐呼吸一滞,鼻中闻到一股少女又甜又腻的香气,喉头一阵发干,一颗
心怦怦地急速跳动,手掌一紧,感觉到大小姐的小手在轻轻颤抖,扭头望去,只
见她的脸蛋儿红得与海棠花一般,呼吸微微急促,呢喃之声几乎细不可闻。

  伸出舌尖在她的耳垂轻轻舔了一下,柔声细语道:“宝贝灵儿,他们在做什
么啊?”圈住腰身的手臂缓缓下移,爬上她的圆臀,轻轻一握,触手又滑又腻,
娇嫩无比。

  龙红灵身子轻轻一颤,肌肤一阵滚烫,犹如染了一层胭脂,说不尽的娇美艳
丽,她用指甲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掐了一下,媚声道:“小坏蛋。”

  方学渐在她耳边夸张地“啊”了一声,牵着她的小手慢慢引到自己的下身,
隔着裤子握住粗大跳动的玉茎,嬉笑道:“是不是这个小坏蛋啊,可是这个坏蛋
也不小呀。”

  大小姐娇羞的吟哦一声,一张娇艳绝伦的粉脸又红了起来,头颈弯下去,长
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不敢转头看他一眼,握住男子火棒的小手微微一抖,却没有
松开。

  方学渐趁势从背后把她整个抱住,伸出湿热的舌尖,在她细毛丛生的头颈耳
后慢慢舔弄,双掌从大小姐的腋下穿过,握住一对高耸挺拔的饱满雪峰,轻轻揉
动。

  大小姐啊的一声轻呼,手掌一紧,男子粗大的火棒猛地一抖,跳动得更加剧
烈,几乎难以把握。她刚一偏头,两片微微张开的嘴唇就被他整个含住,身子一
阵颤抖,感觉一条火热的舌头探进来,一路势如破竹,攻城拔寨,很快和自己的
舌头缠绵一处。

  两人肌肤紧贴,口舌纠缠,一门心思沉浸在情爱的乐趣中,浑然忘了身在何
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猛听院子外“忽律律”几声马嘶,接着院门“砰砰”

  乱响,一个汉子高声叫嚷:“开门!开门!避雨来的!”

  方学渐急忙松开手掌,右手食指竖在唇上,轻嘘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大
小姐喘息细细,微微睁开眼睛,与他神气活现的目光碰在一处,心中突然大羞,
飞快地低下头去,肤光润腻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大雨滂沱,外面“砰砰砰”的敲了十多下,另一个汉子高声叫道:“喂,屋
里有人没有?都死光了吗?奶奶的,再不开门,老子可要破门而入了。”这人嗓
子粗哑,犹如破锣。

  方学渐伸手搂住大小姐的纤腰,噘起嘴在她红扑扑的脸上亲了一口,笑道:
“宝贝灵儿,你常骂我是乌鸦嘴,那真是大大的冤枉了好人,外面那汉子说话又
粗鲁又难听,才是天生的一张乌鸦嘴巴。”

  龙红灵扑哧一笑,抬起头来正要讥刺几句,却见墙头上黑影一晃,一个汉子
跳进墙来,落地轻盈,身手颇为矫健,手中白光闪动,居然握着一柄百炼钢刀。

  那人快速地在天井中扫视一周,隐约瞧见廊下站着有人,却不怎么在意,回
身打开院门,放同伴入内。

  方学渐肚子里一阵嘀咕,这些人行动矫捷,看上去都是身负武功之人,自己
要事在身,老婆要救,大小姐要追,实不愿多惹是非,能避尽量避一避。他心中
打定主意,急忙拉着大小姐从走廊右首绕过去,快步走下台阶。

  三个汉子一身湿漉漉的蹿上走廊,口中不住抱怨,那个破嗓门的更是骂骂咧
咧:“他妈的,鸟厮老天,落这么大雨,害得爷爷一身湿。”一瞥眼望见碑廊上
的方、龙二人,躲躲闪闪的好像在故意躲避自己,他心中来气,大喝一声,道:
“喂,你们两个是什么鸟人,鬼鬼祟祟的躲在那干什么?我刚才吃了奶的叫门,
你们为什么不来开?”

  长长的碑廊上一溜烟立着十几块四方形的石碑,和墙体砌在一起,突在外面
的约有一寸多厚。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鸡蛋大的文字,该是韩文公生前留下
的文章和诗歌。

  方学渐伸手轻轻抚摩,感觉得出这些文字一个个龙飞凤舞,精神饱满,笔势
遒劲有力。

  他正好摸到韩愈《重云李观疾赠之》中的两句,便随口念了出来:“小人但
咨怨,君子惟忧伤。灵妹,这位韩文公当真厉害,活着的时候就料到日后有只乌
鸦会到他的祠堂来大声呱噪,打扰他的安眠,这便写下了这脍炙人口的诗句。没
有教养的小人不懂规矩,不分青红皂白就呱呱乱叫,难怪守节高义的正人君子只
有空忧伤了。”

  龙红灵在他的腰上轻轻地戳了一指,笑道:“淘气包,就喜欢多惹是非。”

  方学渐“咦”了一声,奇道:“大小姐,淘气包不是你吗?喜欢狗拿耗子多
管闲事。我们主动避到这里来,已给足了他们面子,这只乌鸦居然上门挑衅,那
不是皮肉发痒,想挨揍吗?”

  那汉子虎吼一声,提刀就要赶过去,却被一个瘦长个子的同伴厉声喝住,听
了方学渐的后半句话,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回身一刀,猛地砍在祠堂的大门
上。这座祠堂建于北宋神宗六年,历时颇为久远,虽然是枣木门,木质已有些疏
松,长刀用力砍下,登时开了一道口子。

  龙红灵忍不住轻呼一声,钢刀拔出,缝隙中漆黑如旧,屋子里的蜡烛居然熄
了。

  粗嗓汉子愣了一愣,三寸厚的枣木门居然挡不住自己的随手一刀,心中又喜
又奇,不敢相信自己的武功进展如此之快,抬腿“嘭”的踹了一脚,里面的门闩
没断,左边的凹槽却震得脱落,连着门闩咚的掉在地上,半边大门“吱呀呀”开
了。

  三人欢呼一声,推开房门一拥而入,屋中很快亮起了灯光。

  方学渐抱住大小姐的柔润细腰,脸蛋贴上她光滑的香腮,抬眼望了望祠堂,
道:“亲爱的淘气包,想不想过去看一下。”

  “不想。我也不喜欢淘气包这三个字。”龙红灵想起供桌上赤裸裸的一对男
女,心头一阵狂跳,伸手抓住他两只欲行不轨的手掌。

  “你不喜我叫你淘气包,我以后就叫你亲爱的小灵儿或者心肝宝贝小灵灵,
你说好不好?”方学渐在她的耳边轻轻吹气,男子滚烫的气息让大小姐的身子微
微颤栗。

  “不好,肉麻死了。”龙红灵面红耳赤,连吐出来的字眼都有些发软了。

  “这个不想,那个不好,小可人儿,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喜欢?”方学渐
伸出右手食指,沿着她圆圆的肚脐慢慢打转。

  龙红灵“咯”的一笑,道:“好痒。”转身抱住他的脖子,身子软绵绵的倚
在他的怀里,美丽的凤眼微微睁开一线,脸上的神色亦喜亦嗔,痴痴地望了他半
晌,突然道:“只要你真心对我好,我就喜欢。”

  两人四目相对,发亮的眸子里闪烁着说不尽的喜悦和爱慕,连流淌的气息都
甜滋滋的,犹如蜂蜜。方学渐低头下去,在她柔软的嘴唇上轻轻触了一下,两人
全身轻轻一震,全都凝住了呼吸。

  方学渐用力收紧手臂,仿佛要把她的身子整个揉进自己的躯体,缓缓地长吸
口气,两片滚烫的嘴唇微微张开,正要化身一粒火种,将一堆哧哧冒烟的干柴彻
底引燃。

  正当两人颤抖的嘴唇越来越近,皮肤与皮肤的距离细微得连游标卡尺都无能
为力之际,头顶格的一声轻响,一块瓦片陡然碎裂。方学渐猛地一个机灵,正待
一亲芳泽的嘴唇硬生生停在半空。

  转头望去,只见对面的碑廊上有三条黑影快步滑行,几下起落,很快跃上了
祠堂的屋顶。他心中暗暗诧异,看这三人的轻身功夫,应该是江湖上有字号的人
物,却为何冒着大雨惫夜前来?那边碑廊上有三人,这边的碑廊上却不知道有几
个?

  正凝思间,头颈上陡然一重,脑袋下垂,嘴唇立时碰到了两片又滑又软的东
西,一缕甜丝丝的勾魂幽香环绕周身,心中微微一荡,尖起嘴巴轻轻吸吮。正如
火如荼间,忽听一个汉子朗声道:“外面风大,两位不介意的话,请到屋里来烤
烤火?”

  两人分开嘴来,抬眼望见一条人影站在廊下,正是喝住那“乌鸦嘴”的高瘦
汉子。方学渐心想:“外面湿气太重,自己内力深厚不打紧,大小姐在洛神府中
关了十天,身子比较虚弱,吹上两个时辰的寒风可受不了,进去烤烤火也好。”

  正要开口回答,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一顶油纸雨伞袅袅而入,
一对年轻男女手挽手地迈步进来,白衣胜雪,长带飘飘,气度荣华,宛如雨中神
仙。

  “多谢高大侠的好意,外面风大,我和拙荆正要进去烤烤火。”那男子又是
一声轻轻的咳嗽,微笑着向走廊上的高个子点了点头。

  方学渐哈哈大笑,道:“多谢高大侠的好意,外面风大,我和拙荆也正要进
去烤烤火。”

  姓高的汉子见了那白衣人,脸上微微变色,抱拳道:“原来是韩庄主到了,
高某中途遇雨,借贵地暂时避一下雨,韩庄主素来大人大量,千万不要介意?”

  白衣人不料碑廊上还藏着有人,转头望了一眼,笑道:“先祖的祠堂一向冷
冷清清,想不到今夜会有这许多贵客莅临,真是失敬。这位兄台,既然来了,就
一起进去烤烤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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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诱妾

  用来烧纸钱的一只火盆被搬到了堂屋中间,里面烧的是四根椅子腿。围在火
盆旁的两条大汉光着上身,其中一个胡子拉碴的身上只穿了一条犊鼻短裤,大腿
和胸脯上披着一层厚厚的黑毛,看上去十分凶恶。

  他剥下脚上的一对麻布袜子,放在火上烘烤,房间内顿时弥漫开一团惊心动
魄的闷骚味。

  龙红灵一只脚刚跨进门槛,用手在鼻前扇了扇,皱眉道:“好臭,”拉住方
学渐的衣袖,“我们还是别进去了,反正雨也快停了。”

  方学渐进门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吸进去一口气,胃里一阵翻滚沸腾,差点把昨
天的晚饭都吐出来,第二口气吸到一半,硬生生梗在喉咙里,一时上也不是下也
不是,憋得面红耳赤、眼泪鼻涕横流,来不及招呼一声,在龙红灵的搀扶下急忙
退了出去。

  他在走廊上连喘三口大气,这才好受了一点,只听屋内一个冷冰冰的男子声
音道:“‘阴山雕’仇兄也算江湖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就算瞧不起在下先祖,
也用不着在他老人家安眠的地方烧你的臭袜子啊!”

  那个乌鸦嘴夸张地“哎哟”两声,道:“我当这里是什么风水宝地,原来是
韩庄主的祠堂……不,不,你瞧我这张嘴,老是说错话,原来是韩庄主先人的祠
堂,真是多有失敬。韩庄主,你不要生气,我这就把袜子收起来,嘻嘻,韩夫人
捂着鼻子,是不是嫌我老仇的男人味道太过浓烈啊?”

  方学渐哈哈一笑,道:“韩庄主、韩夫人、高大侠,外面风大,我和拙荆虽
然很想烤烤火,但对这位‘阴山乌鸦’拉出来的臭屎实在不敢领教,就抱歉不进
去了。”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拉着龙红灵的玉手,溜到窗下偷看。

  仇五岳两次遭他言辞戏弄,气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腾地站起身子,口中骂
了句“他奶奶的”,提起一把椅子就要往窗外扔去,眼前蓦地银光闪动,一柄长
剑闪电一般刺来,急忙挥动椅子,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长剑穿透椅背,一截
冷冰冰的锋刃已抵住他的咽喉。

  “好,韩庄主不愧是阳台宫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
已有十分火候,这一招‘白云出岫’使得又快又准,更难得的是出剑干净利索,
果真是名家风范,我老高今天又长了一些见识。”姓高的汉子满脸堆笑,口中一
迭声的恭维,伸手止住另一条拔刀在手的汉子。

  韩庄主苍白的脸上红潮一现而隐,慢慢抽回长剑,目光斜斜地盯在他脸上,
笑道:“高大侠过奖了,谁不知雪山派一百零八式‘断风碎雪刀法’人见人愁、
鬼见鬼怕,在下的这点微末技艺怎会放在高大侠的眼中。”

  姓高的汉子依旧笑得谦虚谨慎,见他的长剑已经抽离椅背,方才转身对“阴
山雕”,厉声道:“仇五岳,赶快穿上你的鞋袜,一点规矩都不懂,真是丢人现
眼!”

  仇五岳似对这个姓高的汉子十分惧怕,犹如老鼠见了猫,一声不响地放下椅
子,飞快穿上鞋袜,起身就往门外走。

  “到哪里去?”姓高的汉子又是一声厉喝。

  “撒尿!”仇五岳头也不回,几步就出了大门,目光横扫,正对上方学渐的
嬉皮笑脸,一对凶恶的犀牛眼登时充血发红。他出来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撒尿这
样简单。

  “乌鸦老兄,我知道你现在窝了一肚子的火,很想找个人发泄一下,不过我
提醒你,千万不要打我的主意。”看着他黑猩猩似的一步步逼近,方学渐十分优
雅地抬起大小姐的手掌,在晶莹如玉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淡定从
容。

  仇五岳的瞳孔里闪烁着疯狂的火苗,一个箭步飞蹿上来,右臂抡圆,一个漂
亮的摆拳击向对手的太阳穴。拳头没有落到实处,两条小腿上陡然一痛,一下站
立不稳,“砰”的一声,扑翻在地。

  他的下巴在坚硬的地板上重重一磕,痛得几欲晕去,呸的吐出一口带血的唾
沫,两颗大牙骨碌碌滚出好远,当真是追悔莫及。这位老兄说话原本难听,今后
一开口就是“空穴来风”,连乌鸦都要退避三舍了。

  方学渐伸脚踩住他的脑袋,弯腰“刷”地拔出他的长刀,随手一挥,把系在
腰带上的刀鞘削了下来,刀尖一挑,伸手握住,笑道:“乌鸦老兄,你这人脾气
太坏,武功又太差,带把刀迟早会闯祸,不如暂时交给我保管。”

  “小哥也会使刀?”高瘦汉子站在门口,一双眸子灼灼发亮,盯着他手中的
钢刀。

  “使刀?我小时候砍过几年柴,不知道算不算会使?”昭明寺养的闲人是有
官方度牒的和尚,方学渐一个未剃度的俗家弟子,需要做些事情养活自己。

  “你不会使刀,不如把它交给我保管?”姓高的汉子指了指他手中的钢刀,
摊开了手掌。

  方学渐轻笑一声,道:“高大侠武功卓绝,这柄钢刀自然该交由你保管。”

  归刀入鞘,手腕猛地一抖,长刀飞出,当的一声响,直插入地下的花岗岩。

  刀柄颤动,嗡嗡声响,一柄三尺三寸长的钢刀,只余下尺许留在外面。

  姓高的汉子望着插在身前的长刀,额头的青筋突突地跳了几下,摊开的手掌
一点点收拢,突然笑道:“兄台内功惊人,这柄钢刀还是交你保管比较妥当。”

  方学渐松开脚掌,对地下的仇五岳笑了笑,道:“高大侠这么慷慨,不知道
仇兄舍不舍得?”转头面对龙红灵,“灵妹,韩文公是我万分仰慕的名士高人,
今天机缘巧合,正好到他的牌位前去磕几个头。”

  他一手拉着龙红灵的左掌,一手轻轻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刀,对韩氏夫妇点了
点头,进房走到香案前,跪下来正要磕头,长刀“刷”的出鞘,白光一闪,遮在
供桌前的半幅素绢袅袅飘落。

  屋子里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大声惊呼,七对眼珠子一齐落在供桌底下,一对赤
身男女搂抱着躺在那里,神情羞赧,窘态可掬。女的容颜秀丽,肌肤光洁,是个
二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妇,男的颌下一尾稀疏的墨色胡须,额头、眼角细细的皱
纹密布,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子。

  方学渐“咦”的一声,心想:“大姑娘不喜欢小伙子,却去喜欢一个半老头
子,今年不会流行老牛吃嫩草吧?”脸上却笑容洋溢,用商量的口气道:“两位
兴致这么高,完全可以当我们不存在,不要客气,请继续往下做。”

  姓高的汉子跨上一步,冷冰冰地道:“谢先生、贾妃,你们这样子,可对得
起福王爷?”

  韩庄主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眼睛却微微有些发红,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
起来,好半晌才平息下来,口中呼呼喘气,道:“谢叔,你在先祖的祠堂里这个
样子,叫我怎么帮你?罢了,罢了,蓉儿,我们走吧。”在妻子的搀扶下,缓缓
走出门去,撑开油纸雨伞,白衣飘飘,很快消失在雨帘尽头。

  “高大侠,这位谢先生是?”

  “他就是赫赫大名的‘眇君子’谢榛,呸,什么‘眇君子’,伪君子才对。

  福王爷对他礼遇有加,谁知他竟是条中山狼,白吃白喝不说,还拐骗了王爷
的宠妾。“

  方学渐心中嘀咕:“谢榛?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
名人?”口中却“哦”的一声,道:“谢老先生,不是我故意指责你,在这件事
上,你做得就有些太过孟浪了,你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对不起福王爷也罢了,
却多少要替这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考虑一下,你瞧瞧,她做你的女儿都嫌小,你这
一狠心,就把她给毁了……”

  “不是他拐骗我,是我自愿跟着他的。”地上的女子霍地抬起头来,原本羞
红的脸蛋已恢复正常,一双漂亮的眸子里射出坚毅的光芒,让人不敢逼视。

  龙红灵用手指在腋下捅了捅他,附在他的耳边,道:“谢榛是和李攀龙、王
世贞齐名的诗人,名气很大的。”

  李攀龙、王世贞是什么人物,方学渐也是印象模糊。他凑到龙红灵的耳边,
吃吃笑道:“这位大姑娘连王妃都不想当,宁愿跟瞎了一只眼的穷老头子私奔,
那个福王爷不是阳痿早泄,就是挺而不坚,坚而不硬……哎哟!”却是被大小姐
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他轻轻咳嗽一下,把窘态掩饰过去,笑眯眯地望着地上的女子,道:“不是
拐骗,那也是私奔,根据《大明律》,也是不小的罪,两位如果不想继续的话,
还是先把衣服穿上,下了这一场雨,天气可冷多了。”转头望了高瘦汉子一眼,
“高大侠,不知道你打算怎样处理他们?”

  “我的任务是把他们带回去,至于怎样处理,那是王爷的事。”姓高的汉子
对两个同伴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上前拿人。

  两条汉子点了点头,快步奔出大门,到马背的革囊里取绳索。一对私通的男
女急忙爬起身,背对众人,捡起地上的衣裤,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

  方学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贾妃光溜溜的圆臀上,奶蜜色的肌肤发出美玉一般
的光泽,让人口干舌燥,怦然心动。一条大红纱裤从圆润雪白的大腿升上来,把
大好的一片春色裹得朦朦胧胧、望眼欲穿。

  直到一条玉色羊皮挑的鹅黄银条纱裙子彻底隔绝了最后的期盼,方学渐这才
收回贪婪的目光,咽下一口唾沫,轻叹一声,道:“锦衣玉食的金丝雀不做,却
喜欢做一只奔波劳碌的海燕,唉,我真不知道有些人的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贾妃正在整理头上的发髻,闻言身子微微一顿,转头瞥了他一眼,柔声道:
“如果这只金丝雀是关在笼子里的,而海燕能够在天地间自由翱翔,你选择做哪
一样?”

  方学渐一时语塞。龙红灵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想个办法,帮帮他们。”

  方学渐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肢,贴着她的耳朵嬉笑道:“还说不是淘气包,
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你也要插上……”话音未落,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
叫,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奔将过来。

  五人扭头望去,只见“阴山雕”仇五岳跌跌撞撞地奔到门口,手中握着一捆
麻绳。他抬脚正要跨过门槛,突然直挺挺扑倒下来,砰地摔在地上,身子一阵痉
挛,便即气绝,背上的一尾箭翎却兀自颤动不已。

  仇五岳的嘴角慢慢淌下一股鲜血,在地上很快积了浅浅的一滩,火光照耀之
下,血液居然是绚丽的紫红色。箭头上显然抹了一种很厉害的毒药。

  雨势和缓多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像一把柔软的毛刷,轻轻抚摩屋顶上的每一
块瓦片,丝丝轻响。祠堂内一时鸦雀无声,五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紫红
色的血液从“阴山雕”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里流出来,粘稠的血液虫一样蠕动,
慢慢爬上一块花岗岩,然后是第二块。

  众人的耳朵边仿佛能听到液体汩汩流淌的声音。

  高瘦汉子突然大叫起来:“仇弟,仇弟……”跑上去扶起仇五岳的身子,拼
命摇晃。仇五岳瞪大着眼睛,连瞳孔和眼白都成了绚丽的紫红色,看上去诡异之
极。

  高瘦汉子悲愤难当,站起来高声叫道:“韩智奇,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有种
就明刀明枪和高爷爷决一生死,躲在乌龟洞里暗箭伤人算得什么好汉?韩智奇,
你是没胆子的孬种,你是没卵蛋的阉货,我操你十八代……”

  黑暗中突然传来几声轻微的弓弦震动的声响,仿佛袅袅飘落的叶子被突如其
来的急风骤然绞碎。在弓弦声响起的同时,大门口同时燃起了一道亮如白昼的匹
练,雪亮的刀光犹如蛟龙出海,急风骤雨般飘摇舞动,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他周身
三尺的方圆。

  五根快如流星的利箭狂奔而来,还未近身,已被瞬间涌起的刀浪绞成齑粉。

  这就是雪山派人见人愁、鬼见鬼怕的一百零八式“断风碎雪刀法”,式式断
风,招招碎雪,威猛犀利,无坚不摧。

  方学渐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那个卤莽的“阴山雕”仇五岳见到这个高瘦汉
子,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刀光骤停,高姓汉子已冲了出去。黑漆漆的院子里很快响起了两声凄厉的惨
叫,然后是一些物体坠落地面的声音。

  “快躲起来!”方学渐心中怦怦乱跳,这些进攻的敌人不知道哪一路人马,
万一被流矢击中,那就死得太冤枉了。他拔刀在手,一脚踢翻供桌,招呼三人躲
到桌子后面。

  贾妃和谢榛虽然偷情时胆子很大,现在被几声惨叫一吓,早就六神无主,双
腿发软,难以举步。方学渐苦笑一下,抓小鸡似的一手一个,提到供桌后面。

  龙红灵的脸色有些发白,躲到贾妃身边,朝他招了招手,道:“你也来躲一
躲。”

  方学渐微笑着摇了摇头,提着钢刀在供桌前慢慢踱步,全神贯注地探察周围
的一切动静。

  门外的雨渐渐停了,偶尔风过,檐下的几点残沥摇晃着跌落下来,嗒、嗒、
嗒,在沉闷的黑暗中,水滴敲打着石板,分崩离析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惊心动魄。

  箭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箭矢上的毒。防不胜防的箭加上见血封喉的毒药,
这才是致命的。从明亮的屋子里望出去,只能看到一院子的黑,彻头彻尾的,好
像浓墨一样的黑。

  方学渐缓缓转动身子,晶莹的汗珠从他的脸上一颗颗滚下,他甚至顾不上擦
一擦。

  嗡的一声轻响,细微的弓弦再次震动,这一次却来自头顶。箭矢呼啸,一缕
劲风破空而来,方学渐只来得及挥动一下刀鞘,嚓的一声,一根一尺二寸长的利
箭已把犀牛皮的刀鞘射了个对穿。紫红色的箭头发出绚丽夺目的光芒,与他的太
阳穴相距不到半寸。

  方学渐僵硬地站在那里,不敢确信自己是不是中了箭,直到听见龙红灵啊的
一声惊呼,这才斜了斜眼球,哈的一笑,其实只是张了张嘴巴,然后轻轻地舒了
口气。

  左前方的屋顶上有一个脚底板大的黑孔,因为靠近一根横梁,不仔细看很难
发现。方学渐自然不会给他发射第二箭的机会,长刀脱手而出,银光一闪,撞碎
了黑孔旁的一块瓦片,破洞飞逝。

  屋顶上很快响起了一声杀猪似的惨嚎,一个重物砰地摔倒,压碎了一大片屋
瓦,灰尘、碎石梭梭而下,黑孔旁的十几根横梁被震得“咯吱、咯吱”响,然后
沿着斜坡骨碌碌滚了下去。

  沉甸甸的尸身从屋檐上翻滚而下,摔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嘭”的一声,水
花四下飞溅。水花映出屋内的烛光,漆黑的院里陡然一亮。一条瘦长的人影蓦地
蹿起,鬼魅般的长刀飘摇飞舞,左首一棵柏树的枝叶在狂啸的急风中纷纷坠落。

  叮的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几块支离破碎的残体从枝杈间先后掉
落下来,空气中顿时飘满了血液的腥味。狂风骤停,几片徐徐飘落的叶子恋恋不
舍地在空中挣扎几下,然后轻轻舔上湿润的泥地,漆黑的院子里又重归寂静。

  火苗渐弱,血色的木炭在盆子里“毕剥、毕剥”的响,火星一蓬蓬的乱窜,
屋子里越来越暗。

  方学渐左手握一块椅子面,右手提一根椅子脚,倒也攻守兼备。他缩头缩脑
地躲在木板后面,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一边贼溜溜的东张西望,一边竖起耳朵
注意屋顶上的风吹草动。

  他缓缓转动身子,突然感觉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注视自己,低下头来,却
见大小姐从桌沿上探出半个脑袋,正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心中一暖,对她露齿
一笑,轻声道:“我没事,没有你金口玉牙的同意,我说什么都会活下来的。”

  龙红灵的小脸微微一红,白了他一眼,回身吹灭祭台上的蜡烛,屋中登时大
黯。

  方学渐心中一动,如果屋中没有亮光的话,屋顶上就无法进行有效的瞄准,
也就不会轻易放箭。他健步上前,端起火盆扔了出去。

  烟灰轻扬,暗红色的火炭在院子的上空描出一道醒目的弧线,咚的一声,远
远地落在地上,然后是一连串“嗤嗤”的轻响。

  弓弦再次震动,方学渐急忙趴到地上,用木板盖住了脑袋。朗月一样的刀光
再度亮起,衣袂轻快地掠过长空,飞舞的枝叶被瞬间涌起的劲风吞没、撕碎。

  绝望的惨叫混合着刀锋切割骨头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院子里好像又下起
了雨,那是粘稠的血液从切开的伤口喷溅而出,从半空、从枝头、从刀尖滴落下
来,不停敲打地面的声音。

  方学渐忍不住抬起头来,耳中突然听到一声痛苦的闷哼,依稀便是那高瘦汉
子的声音,心脏一抖,暗叫糟糕,这位刀法高手不会中箭了吧?

  左边的树梢上突然传出一声怒吼,一柄长刀“呼”的飞出,乌沉沉的,犹如
横空掠过一道灰色的闪电。右边的一丛树冠猛地一抖,一声凄厉无比的悲嚎遽然
响起,枝叶分开,一条黑衣汉子一头栽了下来。

  偷袭的黑衣人已死了六个,方学渐依旧趴在地上不敢乱动,一双眼睛骨碌碌
乱转,他不敢确定还有没有其他的敌人在暗中潜伏。

  那个姓高的汉子终于跳了下来,才一落地,左腿突然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鼻中哼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伸出颤抖的右臂,指着方学渐,道:“这……位兄
弟……”

  方学渐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头顶木板,一边转动脑袋观察周围的动静,一
边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好半晌才走到那人跟前,轻声问道:“高大侠,你叫我
有什么事?”

  高瘦汉子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本书册样的东西,颤抖着递到他面前,
口中呼呼喘气,嗓子沙哑得几乎不成人语,道:“这…是雪山派的…镇山之宝,
替…我交……”

  方学渐提心吊胆地不住东张西望,他等了一会,不见“交”字后面有什么动
静,弯下腰仔细一望,这位老兄手臂不再颤了,嘴巴也不再喘了,睁着眼睛一动
不动,自然是呜呼哀哉,和他的两个兄弟做伴去了。

  “雪山派的镇山之宝,不会是《断风碎雪刀法》吧?嘿嘿,拿过来瞧瞧。高
老兄,不是我不帮你,而是你没说清楚要交给谁,小弟我就勉为其难,暂时借来
看一看了,阿弥陀佛,你可千万不要怪我。”

  方学渐笑眯眯地把书册塞入自己的衣袋,右掌一竖,飞快的念了几句《往生
咒》,便火急火燎地逃回祠堂,抛去手中的木棍,从地上捡起那个钉着一根箭矢
的刀鞘,低声唤道:“大小姐,敌人好像死光了,我们赶快回去吧。”

  龙红灵“嗯”了一声,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道:“真的死光了?”

  方学渐低头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这块木板你拿着,用它
盖住脑袋,我现在来喊一二三,等我喊到三的时候,你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去,跑
到街上就安全了。”

  龙红灵点了点头,把木板顶到头上。还没有等他数数,后面一个男子的声音
道:“你…你们要到哪里去?”

  “我们到哪里去关你屁事?”方学渐没好气地道。他对这头喜欢吃嫩草的老
牛没有好感,尽管他是一头很有名的老牛。

  “能不能带我们一起走,这里…这里死了好多人。”谢榛的声音明显地发着
颤。

  “带你们一起走?我有什么好处?”

  “我…我给你五两银子,五两银子有一百只鸡可以买了。”

  方学渐愣了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转头对龙红
灵道:“大小姐,这位大诗人说要给我五两银子,五两银子有一百只鸡可买…”

  谢榛听出他笑声中的嘲弄之意,道:“你如果嫌少,我这里有二十两银子,
我…我……”

  “谢老哥,你知道我平时打赏下人,一般给多少银子?”

  “多少?”

  “一般给十两,最少的也给三两。”

  谢榛不说话了。朝廷一个从七品的官员,月俸也才十两银子。

  “怎么样?如果没有其它重要的事情,我们就先走一步,嘻嘻,反正时间还
早,两位关起门来,还可以亲热亲热……”

  “等……等一下,这位小哥,能不能借一步说话?”谢榛看他要走,心中一
急,慌忙出声拦住。

  “借一步说话?”方学渐再次转过头,心中估量了一下,这个老头活了大半
辈子,说不定有什么传家之宝藏在身上,先看一看再说。何况自己明天就要改道
西行,把他们丢在客栈里,也不算违背约定。

  他几步跨到桌子前面,扶住谢榛摇摇欲坠的身子,笑嘻嘻地道:“老爷子一
定有什么传家宝贝想让我开开眼界?在下擦亮眼睛,拭目以待。”

  “不是的,”谢榛把声音压得极低,附在他的耳边,道,“我有一本研究男
女性事的《天魔御女神功》,我想小哥一定会感……”

  “《天魔御女神功》?你也有一本?”方学渐惊呼出声。他的那本《天魔御
女神功》在神女峰下的黑龙潭被水泡了一夜,墨迹损毁,没有用了。

  “哦,小哥也看过在下编撰的《天魔御女神功》?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一部游
戏之作,其中有不少东西异想天开,那是当不得真的。我手头的这本是《天魔御
女神功》新编,里面的东西可大不一样哦。”

  “游戏之作?可是我已经……”方学渐忍不住呻吟一声。

  谢榛脸上的皱纹波浪一般轻轻舒展,笑起来的样子像一头逮到了小鸡的老狐
狸。他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青皮书册,塞到方学渐的衣袖中,低声道:“亡羊
补牢,为时未晚。”

  屋中太暗,方学渐的左手轻轻抚摩光滑的书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怦然
心动。他把书册塞入衣袋,沉吟了片刻,道:“好吧,赶快收拾一下,外面说不
定还有敌人,你们走不快,我们背着你们跑。”

  方学渐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不等他回答,走过去与龙红灵商量背人的事情。

  才一开口,大小姐就直夸他聪明,背一个活人在后头,就好像背上扛了一个
挡箭牌,安全系数大了许多。

  计议一定,等两人收拾好包袱,方学渐背谢榛,龙红灵背贾妃,喊一声一二
三,缩着脑袋狂奔出去。两人冲出院门,奔上长街,一口气又跑了五十多丈,这
才减缓速度,放两人下地。

  时近三更,一行四人慢慢走回“快活林”客栈,院落四周暗沉沉的,既没有
灯光也没有人声,为生计奔波的客人们早已安寝。方、龙二人背着一对老少冤家
翻过围墙,跳进了方学渐的客房,今晚只有腾一间屋子给他们住了。

  方学渐点上蜡烛,看见两人的神色有些尴尬,故意打了个哈欠,道:“时候
很晚了,两位早点休息,我和拙荆也要去睡了。”伸手去拉龙红灵的小手,却被
她灵巧地躲开了。

  龙红灵的脸上微微泛出红晕,纤足一点,燕子般从窗口飞了出去。

  方学渐攀上窗台,回头望了望屋中的两人,轻轻一笑道:“夜深霜重,我就
不打扰两位休息了,只是这家客栈的床铺做得不是很结实,两位等会使力的时候
可千万要把握分寸啊,哈哈,告辞!”

  大小姐客房的窗子敞开着,只是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方学渐轻手轻
脚地爬进去,口中“喵喵”的学猫叫,轻声叫道:“大小姐,你不要怕,我来帮
你捉老鼠……”

  两只脚尖才一落地,猛地一股细细的芳香袭人而来,一团滑腻的软玉飞鸟投
林般扑入自己的怀中,两条修长的手臂攀住脖子,唇上一热,自己的嘴巴已被两
片柔软的红唇完全封锁。

  少女香喷喷的胴体柔若无骨,方学渐一下子飞到了云端,迷迷糊糊的只觉得
自己的心跳得极快,快得好像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他猛地抱紧怀中的娇娃,开
始用滚烫的嘴唇来回应她的热情。

  大小姐娇艳的脸蛋羞红如火,男人热辣辣的舌头灵巧地探入她的口腔,在两
排光洁细密的牙齿间缓缓游走,然后一个狡猾的前俯冲,很快找到了她敏感的舌
头和颤栗的源头。

  方学渐的嘴唇含住了一只柔软的耳垂,双掌轻轻握住她胸前傲然挺立的两座
山峰,大小姐的整个身躯就无力地瘫软下来。要不是两条胳膊还有气无力地吊在
他的脖子上,她非软倒在地不可。

  男子火热的嘴唇逐渐下移,从秀美的下巴,莹润的脖颈,一直到丰盈高耸的
胸脯,跋涉的过程缓慢而执著,像一个虔诚的求知者。峰峦叠嶂,两排坚硬的牙
齿轻轻咬住了玉女峰上的鲜美樱桃,大小姐啊的一声,芳心一阵猛烈跳动,抱着
他的脑袋娇喘连连。

  大小姐的身材玲珑凹凸,肌肤柔软丰盈,摸上去的手感十分良好。方学渐一
手搂住她的细腰,一手在她的肩胛到腰际不断抚摸,然后爬上丰满的圆臀轻轻揉
搓。

  龙红灵俏脸飞红,秀气的鼻子不住地发出娇媚的呢喃,身上被男人抚摸过的
地方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久久不去,那是一种妙不可言的酸软滋味,让人浑身发
软,心醉神驰。

  方学渐的手掌很快溜进了大小姐的裙子,隔着两层布料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大
腿,然后一点点往上爬,手掌贴上光洁细嫩的小腹,伸出灵巧的食指,穿越隐秘
的草地。轻轻地挑逗她的大腿根部。

  两只柔嫩的樱桃在他的逗弄下膨大变硬,大小姐羞得抬不起头来,娇弱的身
子轻轻颤抖,好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被男性抚摩的快感让她下意识地微微分开
大腿,狡猾的食指长驱直入,最后的阵地便失守了。

  下体随着手指的活动越来越热,浓稠的汁液涂满了两片娇艳的花瓣。方学渐
抽出手指,上面又湿又滑,好像抹了一层油。花蜜的芬芳阵阵飘荡开来,他伸出
舌头舔了一下,道:“真香。”

  龙红灵只觉全身乏力,软软地靠着他的胸口,腻声道:“你坏死了。”

  方学渐把手指上的花蜜舔舐干净,拦腰抱起她的身子,道:“不管你有没有
准备那个该死的‘七日断肠散’,今天晚上我都要做一回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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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有一人名唤谢榛,瞎了一只眼,但他善作歌词,所作的歌词在民间流唱
甚广。

  万历元年冬,谢榛到彰德,孙穆王亲自接待他,饮酒畅谈之余,孙穆王便让
自已的宠姬贾氏在帘后弹唱,贾氏唱的是谢榛所作的一首竹枝词,孙穆王见谢榛
听得十分出神,干脆叫贾氏出来拜见,贾氏长得非常漂亮,她接着又把谢榛所作
的歌词都唱了一遍。

  谢榛十分高兴,起来说:“夫人所唱的,不过是在下粗浅之作。我当重作几
首好词,以备府上之需。”次日,谢榛即奉上新词十四首,贾氏把它们一一谱曲
弹唱,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孙穆王见两人如此投机,便在次年元旦将贾氏及一些丰厚的礼品送给谢榛。

  世称孙穆王成人之美,有君子风度。

  上面是《音乐史话》里一段关于“成人之美”的故事,可信度还是比较高。

  万历元年,谢榛已经七十六岁,居然还有那么大的魅力,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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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情毒

  或许是下了半夜雨的缘故,偏僻的后院子里蕴了一片朦胧的水雾,棉絮一般
缓缓游动。云雀清亮的啼声不时划过辽阔的天空,东方的天幕好像垂暮老人的一
头鬓发,开始整片整片的发白。

  丝丝凉风从敞开的窗口灌进来,让躺在地上的方学渐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毕
竟过了霜降,又是北方,天气真冷了。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龙红灵的一头乌黑长发蓬松如云,懒洋洋地在他
的怀里转了半个身,把一条圆润修长的大腿搭上他的腰,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问道:“什么时候了?”

  孟州毕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城,尽管“快活林”是城中最好的客栈,可一
张银杏木的平板床做得实在不够水准。

  饮食男女同居一室,免不了要干那颠鸾倒凤、巫山云雨的快活事儿,可是床
架子总是不争气地“咯吱、咯吱”响,扰人兴致。

  方、龙二人打熬不过,就把床上的被褥、垫子搬到了地下,海阔天空任我遨
游,地板当床翻江倒海。

  方学渐的手掌爬上光润白腻的大腿,轻柔地上下抚摩,伸嘴在她红艳艳的樱
唇上亲了一下,道:“小宝贝,天亮了。”

  龙红灵抱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埋进他的臂弯,呢喃道:“我好困,再睡一会
儿。”

  两人胸脯贴在一起,方学渐清楚地感受到两座山峰的娇嫩和挺拔,像两只温
柔的小兔子。他抱紧怀中的白玉丽人,嘴唇轻轻贴上她的额头,说道:“亲亲宝
贝,我爱死你了。”

  龙红灵睁开眼睛,调皮地看了他一眼,伸出一根指头在他胸口一下、一下地
戳,轻笑道:“我昨天替你弄出来五次,又想要了?”

  方学渐见她羞得低下头去,脖颈上的肌肤光洁柔滑,简直比景德镇最好的薄
胎白玉瓷还要细腻三分,一颗心怦怦乱跳,胸腔中注满了柔情蜜意,柔声说道:
“宝贝儿,谁叫你长得这么可人,和你在一起,我就忍不住会心头火热,情难自
禁,但是……你又不肯真的给我。”

  龙红灵咯的一笑,伸出舌尖在他黄豆般大的右乳头上舔了一下,低声道:
“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怎能那样随便。”

  “宝贝灵儿,我已经连皮带肉都交给你了,你还不相信我?天地良心作证,
回去以后,我马上娶你为妻。”

  “你老婆怎么办,她没有意见吗?”龙红灵眯着双眼,幽幽地道。一根细白
如玉的手指绕着他的乳房慢慢打转。

  这个问题最令他头痛,让龙大小姐做妾,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他伸臂抱紧
怀中的温香软玉,沉吟片刻,道:“她是老婆,你也是老婆,你们是同父异母的
姐妹,何分彼此?”

  龙红灵碎玉般的牙齿在他的乳头上用力地咬了一下,说道:“她是她,我是
我,我就是要分出个彼此。”

  方学渐哎哟一声,右手从她两片浑圆的臀瓣中间伸下去,摸到了娇嫩饱满的
处子花房,轻轻揉捏摩挲,嘴里恶狠狠地道:“宝贝灵儿,你这么不听话,我可
要使出《天魔御女神功》里威力最大的一招,‘霸王硬上弓’了……”

  “你敢,你……你如果硬来,我以后一生一世都不再见你……”龙红灵屈起
大腿,把膝盖顶在他的要害处,那里有一根粗大滚烫的棍棒在不安分、在强烈地
跳动,让她禁不住一阵面红心跳。

  方学渐的手指灵巧地分开两片稚嫩的花瓣,畅通无阻地穿行其间,在花瓣的
顶端,敏感的指尖找到了一粒细小的花蕊,一经抚弄,便轻轻颤栗。肥美的花房
好像破了一条口子的水蜜桃,透明香甜的蜜汁一丝丝渗出来,很快泛滥成灾,水
淹金山寺了。

  “哦……”龙红灵长吟一声,晕红的俏脸上渗出一层细细的香汗,半开半闭
的眸子里神彩迷乱,滚烫的身子仿佛已化成一滩雪水汩汩流去,突然一声高昂的
娇啼,却是玉女峰上的一只蓓蕾被他的手指弹了一下,呜咽道:“不要……”

  如果一个美女对你说你真是太可爱了,你千万不要暗自得意,因为她的真实
意思,很可能就是你这个人烦透了,赶快从她眼前消失。

  当一个美女欲火焚身,下身水灾泛滥,脑子里空白一片,连自己姓什么都忘
了的时候,她对你说不要,你千万不要打退堂鼓,因为她的真实意思,就是让你
更主动一点,动作更粗野些,就是想让暴风雨来得猛烈一些。

  方学渐翻身压上她的身子,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脑袋埋入深邃的峡谷,深深
地吸一口气,然后伸出湿热的舌头,一点点地舔弄着她不停抖动的雪峰,直到张
大嘴巴,吞下大半座饱满的山峰。

  大小姐张开两片艳丽的嘴唇,像一条离水的鱼儿般艰难地喘着大气,柔软的
身子像蛇一样在他的怀里扭动,鼻子呜呜连声,突然用力挺起胸脯,圆润的细腰
不及一握,两座高耸并列的雪峰夸张地横空而出,显得更加险峻巍峨,让人禁不
住生出高山仰止般的崇敬。

  方学渐抬起头来,“噗”地吐出口中湿淋淋的葡萄,灵活的舌尖飞快地滑下
陡峭的雪峰,轻轻舔上她尖细的下颌,道:“好灵儿,我答应在你过门之前,不
会要了你的身子。”

  龙红灵像一个溺水之人,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噘起红艳艳的小嘴与他接吻,
并主动把丁香小舌送进方学渐的嘴里,让他肆意品尝、咂吮,好半晌才呼呼喘气
地分开来,咬住他的耳垂,娇弱无力地道:“好人,你…你要,尽管拿去。”

  方学渐大喜过望,伸手轻轻抚摩她的面颊,笑道:“宝贝灵儿,我知道你迟
早会答应的,听了你这句话,我真是快乐死了。我昨天替你弄出来三次,今天使
出浑身解数,再帮你弄一次,肯定让你欲仙欲死,快活得骨头都酥软半天。”

  回身钻进被窝,抬起两条曲线优美的大腿扛到自己肩上,伸出舌头,正要沿
着大腿内侧一点点舔舐过去,下一番细致功夫,猛地听见几下轻轻的敲门声,心
知不妙,身上的被子已被大小姐一把掀开,轻声道:“快躲起来,是闵姑姑。”

  方学渐急忙放下大腿,赤条条跳将起来,捡起地上的衣服飞快地穿戴起来,
只听身后的大小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呜的一声,迷迷糊糊地道:“闵姑姑,
这么早啊,你等一下,我马上起来。”

  方学渐火急火燎地穿上衣裤,也顾不得穿袜子,直接套上一双小羊皮暖靴,
回头冲她竖了竖大拇指,赞她演戏逼真,又胡乱拢了拢头发,扎上一条天蓝色的
学士巾,从窗口爬了出去。

  跳起来攀住自己客房的窗子,方学渐伸手在窗格子上敲了敲,里面传出谢榛
的声音,道:“是谁?”

  “是我,快开窗,公差来查房了。”

  窗子开了,谢榛清癯的面孔探出来,一头乌发梳得一丝不苟,微微发白的双
鬓昭示着他是一个老年人。

  “小哥,公差真的来查房?”

  “没有的事,开个玩笑而已,”方学渐手脚并用地爬进房去,一股女子的芬
芳扑面而来,眼睛一斜,只见蚊帐低垂,床下一对四寸长的绣花小鞋,鞋尖上绣
着一幅鸳鸯戏水,做工十分精致。

  他笑嘻嘻地看了谢榛一眼,却发觉他衣衫整齐,不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样
子,奇道,“谢老哥,看你这个样子,难道整晚都没有休息?”

  谢榛揉了揉额头,道:“只是起得早而已,毕竟年纪大了,睡不踏实。”

  “说得也是,”方学渐转头四顾,犀利的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几本青皮书册
上,眼睛一亮,微微一笑,道:“谢先生如此废寝忘食,不知又在写什么绝世奇
作?”

  谢榛呵呵一笑,道:“说什么绝世奇作?一个穷酸丁发发牢骚而已。”

  “谢先生乃当代大儒,写出的文章哪有差的?”方学渐几步跨到桌前,拿起
一本细看,却见书页上写着五个行书大字:金瓶梅词话。字形峻奇,风骨清癯,
笔势若断若连,颇有几分宋徽宗瘦金体的韵味。

  “不知道这本《金瓶梅词话》写了怎样的风流韵事,比起《天魔御女神功》
来却又如何?谢先生的大作,那是一定要认真拜读的。”方学渐随手翻到一处,
入目一首小诗:

  寂静闺房单枕凉,才子佳人至妙顽;才去倒浇红蜡烛,忽然又掉夜行船。

  偷香粉蝶飧花蕊,戏水蜻蜓上下旋;乐极情浓无限趣,灵龟口内吐清泉。

  方学渐虽然诗才有限,但“倒浇蜡烛”、“掉夜行船”两句还是懂的,自己
大腿受伤的时候,小昭和自己玩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招式。至于“粉蝶飧花蕊”

  和“蜻蜓上下旋”,那是男人在行房时取悦女子的诀窍,他更是深有心得。

  翻了几页,只见书中这样写道:西门庆且不与她云雨,又明知妇人第一好品
箫,于是坐在青纱帐内,令妇人马爬在身边,双手轻笼金钗,捧定那话,往口里
吞放。西门庆垂首观其出入之妙,呜咂良久,淫兴倍增。

  这段文字活脱脱就是在描写昨天晚上,大小姐趴在自己的大腿中间,口舌连
动,品尝粗大玉箫的火辣情境。方学渐回想起龙红灵勾魂夺魄的眼神和娇艳欲滴
的红唇,心头猛地一热,脱口说道:“生动,传神,好一篇妙文!”

  “如果《天魔御女神功》是‘男御女’,那么这本《金瓶梅词话》就是‘女
御男’,只是文章里搀杂了不少老朽的牢骚之言,倒有些落于下乘了。”

  谢榛正色道:“告子曰:”食、色,性也‘,男欢女爱和吃饭、睡觉一样,
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强制禁欲和强迫绝食,又有何分别?世人虚伪,明明
心中喜欢,却非要百般掩饰,儒学流毒,害人不浅啊。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
不肯为,我则为之,这就是老朽写这两本书的目的。“

  “说得真是太有道理了,”方学渐一个劲地点头,低声问道:“谢先生,自
从看了您的《天魔御女神功》,我就对您崇拜得不得了,这本《金瓶梅词话》能
不能借给在下好好地拜读一番?”

  “这本《金瓶梅词话》上个月才写完,全书四十六万字,我还没有进行认真
的修改校正,恐怕错漏之处极多,方兄弟,是不是等我……”

  方学渐心想等你修改完,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何况方大爷今天就要和你分道
扬镳,等自己从天山回来,中原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你这个该死的老家伙,可
要与这本《金瓶梅词话》失之交臂了。

  他想到书中描写“女御男”的一样样妙法,不由心痒难搔,突然灵机一动,
道:“谢先生,你写这本《金瓶梅词话》出来,无非是想出版换钱和流传于世两
个目的,只要你现在把这部作品交给我,我保证你如愿以偿,名利双收。”

  “这个……我谢榛虽然一介布衣,在士林间也算微有薄名,至于利……”

  方学渐从衣袋里掏出一千两银子,笑眯眯地塞到他手里,朝蚊帐那边呶了呶
嘴,道:“不要再犹豫了,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她考虑一下,这样一个
如花似玉的美人,如果换成我,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哪肯让
她真的吃苦,谢先生,你说是不是?”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谢榛回头望了一眼浅蓝色的幔帐,轻轻叹了口气,
深邃的眸子里流出一抹难得的温柔,皱眉道:“方兄弟,只是这本书的署名…”

  “你放心,签上你谢先生的大名,我还可以多卖几千本,不会负了你的。”

  谢榛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这本书上最好不要出现我的名字。”

  “不写你的名字,”方学渐奇道,“难道写我的名字?”

  谢榛呵呵一笑,道:“方兄弟,你我一见投缘,自负都是天地间至情至性、
敢爱敢恨的人物,从不计较世俗人的眼光,要不是我年纪大你很多,我一定和你
结拜为兄弟。”

  方学渐心想:“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签上,还说什么敢爱敢恨,从不计较
世俗人眼光,分明是只狡猾大大的老狐狸,这点倒与我十分相像,比较投缘。”

  哈哈一笑,道:“谢大哥,既然我们至情至性,从不计较世俗人的眼光,那
还计较什么年纪大小,我这就去叫人准备牲畜祭品,今天咱们就正式结拜为异姓
兄弟。”心中盘算,看你的样子,少说五十好几了,如果十八岁成亲,你最大的
儿子应该有三十好几了,你最大的孙子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哈哈,想不到我方学
渐年纪轻轻,就有人要叫我爷爷。

  他不知道谢榛虽然颇受青楼女子、深闺少妇的青睐,但是一生潦倒,终年奔
波坎坷,自从和昔日好友李攀龙、王世贞绝交后,十几年来一直客游于黄河两岸
的诸藩王间,靠贩卖自己的诗词和《天魔御女神功》混饭吃,至今还没有娶妻。

  谢榛的笑容异常温和,缓缓说道:“方兄弟,既然我们从不计较世俗人的眼
光,那还计较什么牲畜祭品、结拜的仪式?至于什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
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也只要记在心上就可以了,我痴长几岁,以后就叫你方兄
弟了。”

  方学渐肚子里“哎哟”一声,心想你都大半截身子进棺材的人了,方大爷年
少有为,潇洒多金,正是春花烂漫的黄金季节,怎么能和你这糟老头子“同年同
月同日死”,这个誓言不要说记在心上,就是嘴唇皮儿提也别提,脑瓜子儿想也
别想。

  他嘴上一叠声的称好道:“大哥果然有个性,不愧是天地间少有的伟丈夫,
你我义结金兰,何须做给那些虚伪好笑的凡夫俗子看,这仪式不做最好,只要你
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就行了。”

  “对、对,来,”谢榛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到他手里,“做大哥的以茶代
酒,敬兄弟一杯。”

  方学渐双手捧杯一饮而尽,笑道:“大哥,我们说得高兴,差点把正事给忘
了,这本《金瓶梅词话》出版的时候,到底是签你的名字,还是我的?”

  “就署名兰陵笑笑生,”谢榛端着茶杯沉吟了半晌,突然抬起头来,两只眼
睛灼灼发亮,“一来纪念我俩今日义结金兰,二来宣扬我们特立独行的个性,就
算死后睡在陵寝里,也要笑尽天底下那些带着假道学面具的虚伪可笑之人,爱了
不敢爱,恨了不敢恨,简直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方学渐连连点头,把两只空茶杯倒满,捧了一只给他,道:“大哥果然博学
多才,这个名字取得再好也没有了,小弟佩服至极,先敬大哥一杯茶,中午到城
里的‘十字坡’酒楼再行补过,来,干!”

  谢榛喝干杯中茶水,提起一管细毫笔,蘸了蘸墨,在封皮上提下“兰陵笑笑
生”五字。两人相对哈哈大笑,忽听房门“咚咚”敲响,大小姐的声音从外面传
来,道:“方学渐,你在笑什么?”

  房门打开,外面站着龙红灵和闵总管。

  “两个男人碰在一起还能笑什么?”方学渐嘻嘻一笑,“我和谢大哥争了半
天,最后论证出了一个真理,女人的心思就好比天气,昨夜还下着雨,今天却出
了太阳,都是让人难以琢磨。”

  “你肯定今天会有太阳?说不定又要下雨呢?”大小姐头戴一只式样别致的
银丝云髻儿,上穿一件鹅黄色的丝棉直裰,下着墨绿色的紧身长裤,一对尖尖的
大红鸳鸯鞋,一身江南小家碧玉式的打扮简洁而明快,衬得她娇靥如玉,美艳中
带了几分勃勃英气。

  “如果今天还下雨的话,更加可以证明天气的反复无常一如女人的心思,”

  方学渐用十分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她,“你今天这身打扮很特别,特别地漂亮。”

  大小姐的脸马上红了。女为悦己者容,女子身上每一个细节的微小变化,聪
明的男人一定会懂得欣赏,而且舍得赞美,尽管很多赞美之词对你来说都是无聊
的、肉麻的和毫无意义的,但是这些肉麻的废话对女孩子们很重要,这是她们的
精神食粮,甚至是精神支柱。

  替闵总管和谢榛做了介绍,两人免不了要说几句客套话。方学渐拿起桌上的
那个刀鞘递给她,道:“闵总管,你来看看这根箭,箭头上的毒好像很厉害,被
射中的人眼睛会变成紫红色,只一小会工夫就没命了。”

  “眼睛会变成紫红色?”闵总管微微变色,把箭头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抬
头问道,“这根箭是在哪里捡到的?”

  方学渐便把昨天夜里的事情和她说了,自己和大小姐的私事自然要隐瞒的。

  闵总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高声喊道:“老麻、老麻,快上来!”

  楼下应了一声,老麻放下喝了一半的豆浆碗,咚咚地跑了上来。方学渐只得
把昨夜在韩氏祠堂遇到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老麻嚼着嘴里的一段油条,神情也是异常沉重,拿起长箭闻了闻,原本紫红
色的脸膛突然有些发白,看了闵总管一眼,道:“那个高个子想来就是‘孤云野
鹤’高云龙,刀法出神入化,雪山派第一高手。”

  “闵姑姑,这箭上的毒会不会是唐门的‘断肠紫云罗’?”

  闵总管和老麻对视一眼,见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才开口说道:“中了‘断
肠紫云罗’的人一定要痛足三天三夜,才会肠胃寸寸断裂,七窍流血而死,而这
种毒药见血封喉,药性虽然不猛,但是流传速度极快,须臾间上眼入脑,环顾宇
内用毒高手,大概只有山庄的‘姹紫嫣红’是这个特性。”

  “‘姹紫嫣红’?!”龙红灵惊叫起来,“‘姹紫嫣红’不是不准提取毒液
么?”

  “是‘姹紫嫣红’,”老麻满脸严肃,“这根箭头上有一股隐隐的腥臭味,
中毒之后人的眼珠子整个变成紫红色,除了神龙山庄的‘姹紫嫣红’,不会再有
第二种毒药?”

  “难道有人偷了毒蛇出来?可是这种蛇是不能生育繁衍的。”

  方学渐听到“姹紫嫣红”四字时就觉得有些耳熟,见大小姐脸上洋溢起的焦
虑和惊恐,猛地想起在“万蛇窟”下,自己好心背着龙啸天逃命,却被他用一条
毒蛇逼住自己的脖子,那条毒蛇的名字好像就是叫“姹紫嫣红”。

  老麻沉着脸,道:“因为‘姹紫嫣红’的毒药发作得实在太快,几乎无药可
救,所以龙庄主规定不能提取这种蛇的毒液,可是夫人……”

  “娘亲她怎么样?”

  “庄主失踪后的第二年,夫人交代我和闵总管提取‘姹紫嫣红’的毒液,说
要研究毒性之用,我们只好照办,因为这种蛇繁育困难,五年来提取的毒液也不
过五两,如果夫人真是用来搞药性研究,倒也不用太担心。”

  “五两毒液?这样的箭头能淬几支?”方学渐指着刀鞘上的长箭。

  “如果用桐油稀释十倍的话,大约能淬一万支左右。”

  “一万支?神龙山庄上上下下也就一百三十六口,这一万支箭射过来,我们
都成刺猬了,而且还是紫眼睛的刺猬。”方学渐昨天差点被一箭贯脑而过,现在
想来犹自不寒而栗。

  众人听了他的话,一时沉默无语。龙红灵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袖,道:“不如
我们再到祠堂里去看一看,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呢?”

  方学渐瞟了她一眼,道:“不行,你不能去,要去,麻叔陪着我去。”

  “为什么我不能去?”龙红灵噘起了小嘴,“主意是我想出来的,我自然要
去。”

  “乖,我们很快就回来了,”方学渐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我买一样好
东西送给你。”

  “什么好东西?”龙红灵眨巴着大眼睛。

  “暂时保密。”方学渐神秘一笑,和众人打了声招呼,带着老麻下楼而去。

  晨风扑面,昨夜的雨水把石板润得湿漉漉的,青得发亮。路上行人不多,两
人快步而行,只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韩氏祠堂,院门紧闭。

  方学渐缩回推门的手,道:“我记得昨天跑出来的时候没有关门,现在却从
里面锁了,看来这韩氏祠堂果然有问题。”

  两人对视了一眼,敏捷地翻墙进去。天井的地上凌乱地散落着一些枯黄的树
叶,却已不见了九具尸体的踪迹。

  祠堂内空无一人,桌椅整整齐齐地摆着,屋顶散乱的瓦片已被重新排列,就
连那只烧纸钱的火盆都放回了原处,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灰烬。

  如果不是保存了那个插着一支毒箭的刀鞘,方学渐都要怀疑昨天晚上自己是
不是看花了眼睛,或者只是做梦。他哈哈一笑,道:“想不到这帮龟孙子这般机
灵。”

  老麻扫视了一圈,说道:“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就是看不出来,庄
主,我们还是赶快回去,万一这帮龟孙子要对小姐不利……”

  “对,对,还是赶快回去,我也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奶奶的好邪门啊,
走,赶快回去……”

  两人原路返回,一路上觉察到好几个举止可疑的汉子在盯着他们,两人不敢
稍停,几乎是飞奔着回到客栈。

  幸好客栈里没有什么动静,三个马夫正在套车子,龙红灵和闵总管坐在房里
等他们回来。方学渐顾不得喘口气,一头冲进房门,喜滋滋地道:“你们都在,
真是太好了,我们赶快走吧,一切事情离开这里再说。”

  龙、闵二人见他神色慌张,知道事情有变,急忙背起包袱下楼。

  方学渐推开自己的房门,贾妃已经起床,正在对镜梳妆。谢榛手执一把柳木
梳子,正在帮她梳头,回头见他进来,笑道:“兄弟,你的包袱和那套书我都给
你放在桌上了。”

  方学渐笑了笑,道:“真是费心了,嗯,谢大哥,小弟因为身为急事,必须
马上离开这里,不能再陪你了,希望你能原谅。”

  “你现在就要走?”谢榛停下动作,一脸的讶然。

  “是的,小弟现在就是来向你道别的,”方学渐从怀里摸出颗夜明珠,走上
去放在桌上,又退后两步,这才笑道,“听说杨贵妃拥有一身娇嫩如水的肌肤,
全靠几颗夜明珠的功劳,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大嫂的姿容足以和
杨贵妃一较高下,这颗夜明珠跟随小弟多年,今天也算找到主人了。”

  贾妃眼睛一亮,伸手握在掌中,笑道:“兄弟太客气了,送这么厚的礼。杨
贵妃的好肌肤是天生的,因为害怕烟火熏黑了自己的皮肤才用夜明珠来照明。”

  方学渐哈哈一笑,道:“这也算是送给大哥大嫂的一点喜礼,只是两位的喜
酒怕是没机会喝了,小弟这就告辞!”

  他提起桌上的包袱和书包,快步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事回头道:“大哥,
小弟还有一事请教?”

  “什么事?”

  “那个韩智奇韩庄主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

  “他在城里有个小院落,在城南‘五里香’酒楼的隔壁,平时一般住在城西
十里处的文武山庄,就在紫金山的山脚下,很容易找的。”

  “谢谢大哥,多多保重,小弟去了。”方学渐抱了抱拳,出门而去。

  才走下楼梯,只见店小二领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年轻女子从门外进来,身穿
青布衣衫,一副羞答答的拘谨模样,一张小脸上虽然长了十几粒麻点,但皮肤白
皙,一双桃花眼微微翘起,小鼻子小嘴巴的,也有五、六分姿色。

  方学渐仔细看罢,心想冯保老兄这下可有苦头吃了,这样一只风骚的小狐狸
伴在身边,能看不能吃,可不是要欲火焚身,着急死了?他越想越得意,忍不住
哈哈大笑起来。

  几步跨出客栈大门,三辆马车已在外面等着,方学渐见车夫马贵嬉皮笑脸地
望着自己,急忙收住笑容,正色道:“大惊小怪,有什么好笑的?”掀起车帘,
一头钻了进去,却见红影一闪,两只玲珑秀巧的绣花小鞋已夹住了自己的脖子。

  大小姐得意洋洋地躺在逍遥椅上,向他摊开一只白嫩如玉的小手,道:“买
给我的礼物呢?”

  方学渐急忙把装了四册《金瓶梅词话》的书包递了过去,讨好地道:“无价
之宝,是我花了三千两银子买的。”

  龙红灵接过书包,从旁边拿过一个包装考究的盒子,媚笑道:“渐哥哥,我
也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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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杀夫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方学渐躺
在逍遥椅上,手捧一本精装版的《四书集注》,高声朗诵。

  “能不能小点声?”大小姐坐在他的腿上,转头问道。

  方学渐的眉头拧成了一股绳,苦着脸道:“大小姐,一天一篇,很难的。”

  “那好,一天两篇,背不出不准吃饭。”

  方学渐张口结舌,半晌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大小姐,如果你嫁给我做
老婆,我一定……开心死了。”

  “真的?”

  “我敢对天发誓,我方学渐从来不对大小姐说半句假话。”

  “只怕言不由衷,”龙红灵眨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嬉笑地望着他道:
“你就不怕我对你很凶?”

  “我怕,”方学渐把《四书集注》放到一边,坐起来抱住她的身子,双掌轻
轻抚摩光滑的小腹,高挺的鼻子在她的后脖颈上不住摩挲,柔声道,“打是亲,
骂是爱,宝贝灵儿,我怕的是你对我不够凶。”

  爱之深,才会责之切。方学渐出生以来,把他当一回事的,数来数去,不过
四人。晦觉禅师毕竟是把世情看得很淡的出家人,虽然把他当成孙儿一样爱护,
举止间比较含蓄,不露任何形迹。

  初荷纯洁善良,把他当成世上最好的玩伴、值得信赖的朋友和亲密无间的恋
人,她的心里除了母亲,恐戮椭挥蟹窖Ыチ恕?

  在龙红灵的巧妙安排下,小昭迷迷糊糊地失身于他,尽管心中委屈,也只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了方学渐。方学渐发达后,嫁给他做一个手握山庄
实权的姨太太,也是她最好的出路了。

  龙红灵一开始只把他当玩物耍,但是玩火自焚,等她意识到危险时,早已情
根深种,陷入爱的泥潭,难以自拔了。连两块硬邦邦的石头都能磨出火花,何况
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男女?

  大小姐“咯咯”地笑,捉住他慢慢下滑的一双手掌,回头瞟了他一眼,道:
“怕就好,赶快老老实实地给我背书。”脸上微微一红,“如果背得好,晚上给
你奖励。”

  方学渐大喜过望,“啧”地在她右边的嫩脸上亲了一口,道:“有这样的好
事,为什么不早说?”知道女孩子脸皮薄,又嘻嘻一笑,道,“什么奖励?”

  “暂时保密。”大小姐低下头,吐出来的字眼轻得好像蚊子叫,一张小脸已
羞得像映山红了。

  “好,我背!就算不吃饭不睡觉我也要把这两篇该死的《论语》背出来!”

  嫩黄色的晨曦从天边洒落下来,笔直的官道仿佛变成了一柄金色的长剑,把
空旷无垠的田野一剖为二。

  马车出了西城门,一路疾驰,奔出八、九里路,远远就能望见一个小山包,
方学渐记得谢榛的话,猜测那该就是紫金山了。马车跑到近处,山脚下果然有一
座气魄非凡的庄园,屋宇层叠,林木幽森,只怕比自己的“灵昭学苑”小不了多
少。

  “你在看什么?”龙红灵合上《金瓶梅词话》,扭头望了他一眼。

  “喏,那个山脚下的庄园就是韩文公的故居,名叫文武山庄。”方学渐把窗
帘掀到最大。

  “你怎么知道的?”龙红灵来了兴致。

  “山人自有妙计,我能算出我们成亲之后,你会替我生下四个大胖娃子,自
然也能算出那是韩文公的文武山庄。”

  大小姐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吹牛,肯定是那个谢榛告诉你的。”

  方学渐伸长手臂,把她抱回自己怀中,双掌轻轻握住她胸前挺拔的双峰,笑
道:“好聪明的灵儿,韩氏祠堂既然有问题,这座文武山庄自然也有问题,事关
神龙山庄的独门蛇毒外泄的问题,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们要不要现在停下来去看一看?”龙红灵的脸蛋红扑扑的,声音有些发
颤。

  “现在过去容易打草惊蛇,还是晚上来比较妥当。”方学渐慢慢使力,仔细
地揉捏着两团鼓涨滑腻的嫩肉,大小姐的身子在他的怀里轻轻扭动,胸前挺拔的
玉女峰随着她的呼吸在男子张大的十指下急促起伏,他用两片灼热的嘴唇含住大
小姐的耳垂,道:“再往前走七十里就是济源城,我们今天就在那里住下,吃过
晚饭再来不迟。”

  夜风习习,一轮柔和的明月冉冉升起,把一层清澈的寒光泼洒下来,淋了两
人一头一脸。

  方学渐手拉缰绳,胯下一匹英姿非凡的黄骠马,一路上绞尽脑汁,好不容易
把两篇《论语》从肠子深处搜刮了出来,喘了一口大气,道:“大小姐,满意了
吧?”

  龙红灵点点头,嗯了一声,道:“背得还不错,是一个好的开始。”

  两人从济源城出来,正在赶往文武山庄的路上。七十里的路程说长不长,说
短也不短,一路慢跑过去,也得花上两个时辰。

  方学渐抽出腰刀,把下午研究过的三招《断风碎雪刀法》练习了几遍。这把
腰刀是大小姐让老麻替他买的,花了十两银子,刀口还算锋利。

  龙红灵好像管家婆一样,整天守着方学渐,不是让他读这个,就是让他习那
个,连客栈的大门都不让他出。

  方学渐不是好动的性子,有大美人陪在身边,倒也不觉得闷,一文一武,齐
头并进。

  刀光霍霍,雪亮的锋刃化成月色下的一条银龙,在他的身边盘旋飞舞,煞是
好看。龙红灵等他舞完,开口笑道:“想不到雪山派的刀法竟然绵密至此,也算
一门十分难得的绝学了。”

  “这个自然,要不是昨夜天色太暗,那个高云龙一定能全身而退,可惜暗箭
难防啊,”方学渐抬头望着天际的一轮明月,脸上露出惋惜之色,“尽管如此,
他还是把五个刺客全都杀了,刀法真的很好啊。”

  “所以你打算用心学习这门刀法了?”

  “是啊,我觉得它和我比较有缘,就像你一样,有缘的东西我一定会加倍珍
惜。”

  龙红灵脸蛋一热,转头望着他,道:“你现在是神龙山庄的庄主,不学《灵
蛇剑法》,却去学雪山派的什么断雪刀法,也不怕别人笑话。”

  “《灵蛇剑法》讲究灵动飘逸,适合女孩子练,雪山派的《断风碎雪刀法》
沉稳凝厚,聚而不散,散而不乱,和我的性子比较相投……”

  “沉稳凝厚,聚而不散,散而不乱?嘻嘻,我看你是轻浮薄幸,有口无心,
形散神也散。”

  方学渐轻轻一笑,道:“世上有几人了解自己,又有几人了解别人?人生数
十年,匆匆如白驹过隙,滚滚红尘,有太多的世人总把眼光盯在远处,却不懂得
珍惜眼前,可谓无智。”

  “我知道,方大公子不同流合污,是最有智的。”大小姐挖苦道。

  方学渐脸上的笑意更浓,缓缓说道:“大小姐,你让我背四书五经,我知道
是为了我好,但是十年寒窗,把这些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教条背得滚瓜烂熟,然
后写几篇酸不溜秋的八股文章,即使考中举人、进士又怎么样?不过是每年减了
二石的赋税,能拿十两银子的月俸。”

  大小姐伸腿踢了他一脚,道:“听你这样说,你不打算读书啦?”

  “读,为什么不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就算为了你这个颜
如玉,我也要把四书五经硬啃下去。”

  龙红灵歪着脑袋望了他半晌,突然笑了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想不
想听?”

  “想听,什么故事?”

  “是关于韩文公取名字的故事。韩文公父母早亡,从小由哥哥嫂子抚养…”

  “他的身世和我倒有几分相似,只是我没有哥哥、嫂子。”

  “韩文公的大哥叫韩会,二哥叫韩介,会、介都是人字作头,象征他们都要
做人群之首。会乃聚集,介乃耿直,含义都是很不错的。”

  “我叫学渐,就是要一点点的学习积累,直至水到渠成,大器晚成也。”

  “你不要打岔好不好?”见他点头,大小姐继续说道:“转眼到了入学的年
龄,韩文公的大嫂郑氏在字书里挑来拣去,也想给他取个人字头的名字,却一时
找不到称心的。”

  韩愈见嫂嫂为他起名为难,便道:“嫂嫂,你不必再翻字书了,人字作头的
‘愈’字最佳了,我就叫韩愈好了。”

  郑氏一听,问道:“愈字有何佳意?”

  韩愈道:“愈,超越也。我长大以后,一定要作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前追
古人,后无来者,决不当一个平庸之辈。”

  龙红灵瞟了他一眼,道:“一个六岁的小孩就有这样的志气和抱负,方大公
子,你今年十六了吧,还整天浑浑噩噩,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敲一
天钟,半点不思进取,你不会想做第二个谢榛吧?”

  方学渐被她说得满面通红,在大小姐揶揄的目光下几乎抬不起头,低声道:
“我也不是不想进取,只是……”

  “只是什么?”

  “我觉得……有些事情……做起来好难……”

  “难什么?天下无难事,就怕有心人。”

  “好,大小姐,我听你的,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读书,考个举人、进士的
风光一下。”

  “认识你到现在,这句才有点像人话。”

  “不是吧?难道我以前说的都不是人话?”

  大小姐一拉缰绳,胯下的坐骑蹿了出去,回头嘻嘻一笑,道:“是啊,以前
说的全是鬼话,骗人的鬼话。”

  方学渐急忙赶了上去,喊道:“大小姐,我听说,首辅大人严嵩明码标价地
出售官位,柳知同就是花了二万两银子,做了玉山县令的,不如我们也去买一个
吧?”

  “那也得等你考上举人再说,没有功名,他想保举你也难啊。”

  两人一阵疾驰,在山脚的一个林子里拴了马,携手来到文武山庄的偏院,越
墙而进。龙红灵柔声道:“你的轻身功夫好多了。”

  方学渐捏了捏她的掌心,道:“还不是你教的。”龙红灵听他称赞,想起以
前两人交往的种种,心头只觉说不出的温馨甜美。

  穿过一个月季花圃,忽听得脚步声响,两个女子转过前院的圆洞门,一路谈
笑而来。走到近前,一个提了一盏风灯,另一个提着一只食盒,却是两个青衣丫
鬟。

  只听一人说道:“小菊,你说夫人老是弄些虎鞭、鹿茸、海狗肾的给公子爷
吃,会不会……太那个了?”

  另一人“噗嗤”一笑,道:“那个是指哪一个啊?”

  先一人道:“那个……就是那个啰。”

  另一人笑道:“公子爷身体不好,夫人给他弄些补品吃一吃,这有什么好奇
怪的?”

  “可是这些补品……都是补那个的呀。”

  “秋香姐,你这样关心他们夫妻俩的事,莫不是对公子爷……嘻嘻……”

  先一人嗔怒道:“你这臭小菊,就爱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哼
哼,这话万一被夫人听去,那还得了?”

  另一人又是“嘻嘻”一笑,道:“何必这么紧张,这话保管进不了夫人的耳
朵,我只在私底下说。”

  两人低声谈笑,渐渐走远。

  龙红灵拉着他的手,道:“我们跟上去瞧瞧。”举步跟上两个丫鬟。

  文武山庄好大的园林,跟着两人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个精致
的阁楼前,纸窗上映出黄灿灿的烛火。那个叫秋香的走上台阶,敲了敲门,道:
“夫人,虎鞭汤已经煮好了。”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衣女子站在门内,面目如画,身姿窈窕,高高的
流云髻优雅而飘逸,衬出她极佳的风姿。

  方学渐心中好奇,这个女人长得这般漂亮,为什么在韩氏祠堂的时候,没有
太注意她呢?

  薛蓉儿接过丫鬟手中的食盒,吩咐道:“你们铺好被褥,早点去休息吧,我
现在去书斋看看智奇。”

  两个丫鬟躬身应了。薛蓉儿走下台阶,袅袅婷婷地往另一条路去了。

  两人等她们进了阁楼,这才轻手轻脚地跟上去。石板路面扫得很干净,偶尔
飘落的叶子反而增加了院子里的宁静。

  朦胧的月色下,佳人寒夜独行,一身纱衣白如初雪,婉约的身姿好像一个随
风飘舞的精灵。薛蓉儿款款而行,细碎的步子轻盈如飞,纤柔的腰肢仿佛随着某
种神秘的韵律在扭动,远远望去,犹如风摆杨柳,优雅而妖娆,让人禁不住面红
心跳。

  方学渐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段小蛮腰,呼吸已经有些粗重,全身竟有了燥热之
感。他突然想起洛阳百花节上那个波斯美女跳的肚皮舞,腰肢的轻轻摆动,就足
以点燃男人心底下最汹涌的欲望。

  穿过一座垂花门,十丈外现出一栋灯火通明的二层阁楼。薛蓉儿突然闪身躲
到路旁的一座假山后面,方、龙二人吃了一惊,急忙躲到院门之后,偷眼张望,
只见两扇门板推开,两个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前面一人身披灰色道袍,颏下疏疏的三丛黑须,是个三十多岁的道人。后面
的男子浓眉挺鼻,面目俊朗,一身丝衣洁白如雪,正是在韩氏祠堂见过一面的那
个韩智奇。

  道士回身抱拳,道:“这便告辞,韩师弟请留步。”

  韩智奇把手中的一盏灯笼递给他,也抱了抱拳,道:“今夜已晚,明晨再请
教《回风落雁剑》最后三式的精妙之处,大师兄走好。”

  那道士应了一声,提着灯笼从另一边走了。韩智奇伸了个懒腰,回身进房。

  薛蓉儿等道人走远,这才从假山后出来,提着食盒走到楼前,推门进去。

  两人轻手轻脚地绕到阁楼后面,纵身跃起,攀住二楼的檐头,从窗缝中向里
观望。

  只见屋中整整齐齐十几排书柜,柜子里层层叠叠的全是书册。方学渐暗暗咂
舌,心想不愧是书香门第,单这十几排书柜,怕不下一万册之多了。

  透过书柜望过去,韩智奇坐在一把镂空雕花的楠木椅上,手捧一本发黄的书
册,正在诵读。

  薛蓉儿走近又宽又长的黄梨木书案,把食盒轻轻放下,笑道:“书呆子,现
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读书?”

  韩智奇咳嗽了一声,伸臂把她揽入怀里,笑道:“明年就要上京会试,自然
要勤奋些,”看了桌上的食盒一眼,“这次是什么好吃的?”

  薛蓉儿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一指,道:“考中进士又怎么样,关键是把你的身
体养好,”站起身来,掀开盖子,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虎鞭汤”递到他的手里,
“喏,乘热吃。”

  韩智奇吃了几口,咂了咂舌头,道:“好吃。”舀了一汤匙递到她的嘴边,
“娘子,你也来一口。”

  薛蓉儿脸上微微变色,道:“这是你们男人吃的东西,我怎生吃得?”

  韩智奇笑道:“壮阳的东西一般也滋阴,你的身子这般瘦弱,正该好好补一
补了。”

  薛蓉儿满面通红,依旧推三阻四的不肯吃。正不可开交之际,只听楼梯口一
个男子粗豪的声音,道:“她不肯吃这碗虎鞭汤,不是因为它能不能滋阴壮阳,
而是因为里面放了‘十香软骨散’。”

  脚步噔噔,走上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魁伟大汉,浓眉大眼,神态威猛,一身衣
服漆黑如墨,手中提着一柄青锋长剑,寒意沁人。

  韩智奇脸上变色,汤匙脱手落下,“呛啷”一声,跌了个粉碎。他看着一步
步逼近的黑衣汉子,道:“你是什么人?”双手撑在桌边,用力想站起来,但身
子刚挺直,双膝酸软,又即坐倒。

  黑衣汉子曲指在长剑上弹了一下,嗡的一声龙吟,甚是悦耳,道:“你可认
得这把剑?”

  “这是大师兄的琼林宝剑,怎么会在你的手里?”韩智奇连提三口真气,不
料丹田中空荡荡地,修培了十余年的内力全不知跑去何处,便如一个溺水之人,
双手拼命乱抓,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黑衣汉子得意地抖了一个剑花,道:“赵复阳想做阳台宫的掌门,觉得你是
他最大的威胁,便给了我这把剑,让我来杀你。”

  “你撒谎!大师兄敦厚善良,心胸宽广,对师弟们一向极好,并不是利欲熏
心之辈。”

  黑衣汉子笑嘻嘻地望了薛蓉儿一眼,道:“赵复阳表面上道貌傲然,暗地里
垂涎令夫人的美色,早就有了李代桃僵之心,啧啧…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是个男人都会动心的。”

  韩智奇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早已乱了方寸,目光一点点移到结发三年的妻
子身上,心中更是痛似刀绞,颤声道:“蓉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薛蓉儿早走到一排书架前,听了他的呼唤,背对他的背脊微微一颤,脖颈一
直,却没有转过身来,等了半晌,才轻声说道:“智奇,你不要怪我,我以前劝
过你多次,让你把阳台宫掌门弟子的位置争下来,可是你不听,一定要去考什么
劳什子的举人、进士?”

  韩智奇太阳穴上的青筋别别乱跳,苦涩地道:“文武山庄,先文后武,这是
韩氏祖先定下的规矩,我因为自小体弱多病,才拜入阳台宫学习武艺,这样做本
末倒置,已有违祖训,你却还要我去争掌门之位,不是要陷我于不孝不义吗?何
况大师兄德才兼备,正是出任掌门的最佳人选……”

  “赵复阳何德何能,论才智、论武功、论文采、论人品,你都比他强上了百
倍,你不做掌门谁做掌门?”

  薛蓉儿的肩头不住颤动,道,“智奇,你死抱着老韩家的酸腐书包不放,一
心就想读书出仕,可是你看看这个世界,严嵩因为做了几首好青词,博得皇帝喜
欢,安安稳稳地高居相位,独揽政权;你的师伯陶仲文没念过几本书,不但出任
礼部尚书,还身兼三孤,拜侯封地,大明开国以来,哪个大臣有他这般风光?”

  黑衣汉子一步步走到韩智奇的身前,突然长剑挥出,“嚓嚓”切断了他的两
只手腕,左手一抓,把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长剑一横,架上他的脖子,笑道:
“韩庄主,凭你的文才武学,也算难得的人才,可惜不识时务,难怪尊夫人要生
这么大的气。”

  鲜血一滴滴的落上苍白的衣襟,仿佛大雪天突然绽放的一朵朵红梅,艳得触
目惊心。韩智奇痛得不住发颤,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咬着嘴唇死死地瞪着薛
蓉儿,一双眸子红得似要流出血来。

  薛蓉儿轻轻一叹,幽幽地道:“做女人的,哪一个不盼着夫尊妻贵,在人前
风风光光、体体面面?也只有这样,才不冤了到世上走这么一遭。智奇,你不要
怪我,要怪就怪你太死心眼。”

  韩智奇目光中的绝望越来越深,突然大声说道:“你这样讨厌我,为什么不
敢回头望我一眼?”

  薛蓉儿的背脊猛地一颤,纤弱的身子一阵阵地颤栗,犹如风中的一杆芦苇,
过了好久都没有转过头去。

  黑衣汉子哈哈一笑,道:“韩庄主,你这样强人所难,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时候不早了,我该送你一程了。”一手拎着他的胸前衣襟,一手挺着长剑往前送
出,噗的一声,剑锋穿喉而过。

  方学渐看着几缕鲜血斜斜喷出,点点滴滴地撒上暗红色的书架,吓得一颗心
怦怦乱跳,正要转头去看大小姐的脸色,只听屋中“咄”的一响,张眼望去,只
见韩智奇瘦削的身子已被高高地钉在靠窗的木柱上,一双充血通红的眸子瞪得滚
圆,喉间的长剑“嗡嗡”低鸣,犹自颤动不休。

  黑衣汉子抚掌大笑,道:“蓉儿,你看我这招‘白云出岫’,可还使得?”

  薛蓉儿转头望了韩智奇一眼,明亮的眸子蓦地一暗,低头叹了一声,道:
“烈哥,我可是把什么都交给你了,你…你以后可不能负我。”娇怯怯的,语带
抽噎。

  黑衣汉子喜动颜色,一把拥她入怀,道:“宝贝蓉儿,到了今天,你难道还
不懂我的心?”

  薛蓉儿哭得更加伤心,呜咽道:“你们男人家嘴上一套,心里又是一套,一
个个都是见异思迁的花心大萝卜,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以后有了年轻漂亮
的,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黄脸婆?”

  黑衣汉子把胸脯拍得震天响,道:“这可真是冤煞人了,我‘霹雳虎’齐烈
也算江湖上堂堂正正的一条汉子,岂是那些偷鸡摸狗的小白脸可比?”凑到她的
耳边,温言道,“蓉儿,你不要哭了,不要说世上根本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好看
的,就算有,我也绝对不看。”

  薛蓉儿“扑哧”一笑,回身在他的额头点了一指,道:“就喜欢说些疯话,
堂堂正正和见异思迁扯得上关系吗?”

  齐烈见到她破涕为笑,一张光洁的小脸上缀着几粒晶莹的泪珠,犹如雨打梨
花、露滴海棠,说不出得娇媚动人,嬉笑着张臂把她抱了个正着,口里亲亲、宝
贝,噘着嘴巴便要亲吻。

  薛蓉儿伸手挡住他的嘴唇,歪着脖子道:“昨天的三个人都处理好了吗?”

  “早就处理好了,割下脑袋送去洛阳,那个高云龙是福王爷的爱将,丢了夫
人又折兵,这下可要心疼死了。”

  薛蓉儿嘻嘻一笑,道:“上次偷袭龙四海不成,那个杀手的家属你可照顾好
了?”

  “早活埋了。来嘛,宝贝,让我亲一口。”

  方学渐听了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敲龙四海后脑的刺客是这两人派
去的,就算杀不了龙四海,也可以嫁祸给福王爷,真是一举两得,这计谋虽然简
单,也够毒辣的。

  他心里不停推敲,越发觉得事情蹊跷。昨天晚上派刺客杀死高云龙等三人,
并把他们头颅送去洛阳,显然是想激怒福王爷,挑拨他和龙四海好好打上一架。

  可是这样做,他们的目的何在?难道,这“霹雳虎”齐烈也是漕帮的重要人
物?

  福王爷和龙四海原本就势同水火,他这样火上浇油,就等着鹬蚌相争,好坐
收渔翁之利?

  薛蓉儿的小脸红扑扑的,左抵右挡就是不让他亲,问道:“西域的驼队走的
是秦岭线,你说龙四海会在哪里设伏?”

  “恶虎滩,那里可是个鬼门关。”齐烈抓住她的白嫩小手,叭地亲了一下。

  恶虎滩位于秦岭中段,四面全是插天绝壁,只有一条羊肠小路可通,地势十
分险要。山道的中间是一方五、六十亩的乱石滩,却有两条急流在那里汇合,如
果事先在河的上流堵住水源,再用滚木、山石封住两边的通道,等到水量聚够,
两边同时决口,不要说三百驼队,就是三千,也给冲得无影无踪了。

  “在恶虎滩设伏,龙四海难免准备仓促,最多调集南洛河、泾河和你北洛河
的三支人马,你和袁老头又都不肯出死力,调集的人马不会超过一千,这可有点
悬……”

  “这有什么悬的?袁老头负责堵死北边的道口,我的人马负责筑坝和放水,
南洛河的人马由龙四海自己领着,三百堵路,二百散在山涧下游打捞救人。到了
水里,还不是漕帮的兄弟说了算?”

  薛蓉儿嘻嘻一笑,道:“我听说,除了王府侍卫和金马镖局,福王爷还有熊
耳山天狼寨的一票人马,天狼寨的六百盗匪虽然武艺不高,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
奇兵,我想这时候,他们早就埋伏在恶虎滩了。”

  *********************************
**

  注:

  (1)洛河有两条分支,南在洛阳,北在西安,流经的地域广阔而富饶,洛
河分舵在黄河漕帮中势力最雄厚,也就不难理解了。

  (2)明朝中后期,封藩的王爷勾结盗寇流氓,暗中培植势力,在地方上坐
大,是一种普遍现象。

  (3)据《李自成》,凡洛阳周边早熟的麦田全都是福王的田产,其数不可
计。

  当时,全国最大的地主占有7万多公顷的土地(一百多万亩),嘉靖皇帝的
第四个儿子景王载圳在九江占了四万公顷土地(六十万亩),大学士徐阶在家乡
松江拥有二十五万亩良田。全国超过万亩的大地主多达三千八百多人,一大半是
皇亲贵胄和各级官僚。

  在商业方面,最富有的是盐商(专卖),其次是茶商、绸缎商。专门从事商
业活动的大富翁,家产超过五十万两白银的(相当于现在的亿万富翁)有十七人
(严世藩语),多数是盐商。

  富贵不离家,仅扬州一地,明朝出过一百六十一个进士,其中盐商子弟占了
一百三十一个。举人的比例还要高些。首辅张四维便是山西第一盐商张允龄的儿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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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設局

  這是福王爺設的一個局,用兩個絕色美女做餌,誘龍四海上鉤. 傷其十指不
如斷其一指,漕幫雖然人多勢眾,但是內部並不團結,只要龍四海一死,貌似龐
大的「黃河八聯盟」就會一夜間分崩離析,煙消雲散。

  薛蓉兒的眸子亮閃閃的,彷彿有兩團灼熱的火焰在裡面跳躍燃燒,她盯著搖
曳的燭火緩緩地道:「四十名王府高手,六百個天狼寨的盜匪,如果我是福王爺,
一定把所有的兵力佈置在前面的兩座山頭,全力攻擊龍四海!」

  齊烈的臉色微微一變,道:「龍四海一死,漕幫不知道會……」他沒有再說
下去,老包死了,如果龍四海再死,他這個北洛河的壇主將名正言順地出任洛河
分舵的舵主,甚至是漕幫幫主。

  一直以來,洛水分舵就是漕幫的中堅,從燕鐵心開始,前後五個幫主都是洛
水分舵的舵主擔任。自己從小小的壇主一躍成為漕幫的幫主,其他七個分舵舵主
會不會甘心聽命自己呢?

  薛蓉兒見他皺著眉頭不說話,早已猜出他的心思,軟軟地偎入他的懷裡,笑
道:「不要想這麼多,現在最重要的是要龍四海死!只有他死了,你才有機會當
漕幫幫主。」

  「龍四海的十三太保橫練刀槍不入,要他死並不容易啊。」

  「傻瓜,現在不是有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嗎?我們可以在山下埋伏幾個刺客,
就算福王爺的高手殺不了他,也能乘亂射箭,只要擦破一點點皮,嘻嘻……」

  「好,這個主意真好,乖寶貝,虧你想得出來,」齊烈乘機在她的圓臀上掐
了一把,眉頭微微舒展開來,「可是,龍四海一死,我怕幫裡會鬧窩裡鬥,那可
不容易收拾。」

  「怕什麼,趕走趙復陽,你的表弟就是陽台宮的掌門弟子。洛水分舵加上王
屋山七十二道觀的力量,保你當上漕幫幫主還不是綽綽有餘?我擔心的是,你那
個表弟可不可靠?」

  「放心吧,大順和我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鐵哥們,雖然浮滑了點,做起事
來還是很認真的。」

  薛蓉兒「嗯」了一聲,道:「陶仲文今年七十好幾了吧,等這事辦完,得叫
你的表弟趕緊選個可靠的人才進京面聖,有了皇帝老兒的支持,福王爺就算手眼
通天,也奈何不了你!」

  齊烈理了理她額頭前垂下來的幾縷長髮,笑吟吟地道:「有了你這個女中諸
葛,我哪裡還用擔心別人來搶幫主的寶座?我現在就兼程出發,去惡虎灘佈置伏
兵,先除掉龍四海。」

  薛蓉兒替他整了整衣領,柔聲道:「我最擔心的是,萬一涇河的袁老頭已被
福王爺收買,殺了龍四海之後,他們來個前後夾攻,你的三百手下不被包了餃子?」

  「這倒有些可慮,」齊烈粗黑的眉毛皺了一皺,突然咧嘴一笑,「不管什麼
情況,等兩邊一打起來,我就叫他們撤回來,保住實力最重要,」頓了一頓,道,
「時候不早,我該走了。」

  「一路小心,早點回來。」

  兩人含情脈脈地對視片刻,然後抱在一起啃了一會嘴巴,齊烈就「登登登」

  的下樓去了。

  方學漸的背上只起雞皮疙瘩,當著老公還沒有涼透的屍體,這對狗男女居然
毫不避違地做出這種纏綿親熱的動作,也算曠世少有。其大膽、猴急的程度,只
怕西門慶和潘金蓮見了,也要紅著臉皮,自歎不如了。

  他轉過頭,淡淡的月色下,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大小姐的面孔微微泛紅,
卻是一臉的困惑表情,方學漸猛地醒悟過來,什麼福王爺、漕幫和龍四海,她可
是一概不知,難怪要「丈二尼姑,摸不著頭腦了」。

  他正要湊過去親她一口,只聽屋中「啪啷」一聲,那只盛「虎鞭湯」的瓷碗
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薛蓉兒提起書案上的食盒,一把扔到地下,突然長長地慘叫一聲,然後大聲
哭喊起來:「不好啦,殺人啦,快來人啊……」聲音又尖又利,帶著濃濃的哭腔,
聽去淒慘萬分。

  儘管知道她在做戲,可是聽著淒厲的尖叫,方學漸仍不免心下惻然。兩人對
視一眼,知道不可久留,翻身落地,不敢沿來路回去,翻過後花園盡頭的圍牆,
尋路出去。

  方學漸不敢敝帚自珍,一路上坦白從寬,把前幾天的所見所聞都老老實實地
招供了出來,只隱瞞了自己開價爭美一事。

  大小姐不是溫柔善良的初荷,踩上兩腳完事,如果被她知道自己打算花五萬
兩銀子買兩個妓院清倌人,說不定拔出劍來,刷地一刀切下,方大公子的下半輩
子只好去練《葵花寶典》了。

  龍紅靈仔細聽著,頻頻點頭,突然開口道:「那個柳輕煙既然是飄渺峰的人,
我們只要跟著西域馱隊,遲早能救回你的老婆,為什麼在洛陽的時候,你不提出
來多等一天?」

  「對啊,我當時為什麼沒想到呢?」方學漸使勁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一副
恍然大悟的樣子。

  這種簡單的道理,方學漸其實早想到了,只是形勢逆轉太快,大小姐的出現
固然是件好事,可是帶來的副作用也不小,如果她說要打道回府,神龍山莊的一
行人裡恐怕沒有一個願意跟他去天山的。

  大小姐的醋勁不小,如果他主動提出「去救老婆」這樣的禁忌話題,很可能
醋缸打破,不酸死也淹死了。只能等待機會,反正跑馬的比騎駱駝的快,過了蘭
州,「西出陽關一條道」,還怕沒有碰頭的機會?

  經過這一陣子的歷練,方學漸知道有些事情心急不得,尤其牽涉到男女間複
雜而微妙的情愛關係,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很可能會讓自己悔恨一生,謹
之,慎之。

  方學漸聽著馬蹄敲打石板路面的聲音,突然大大地歎了口氣,道:「當時我
悲喜交加,一會兒大喜,一會兒大悲,喜的時候彷彿身登極樂,悲的時候彷彿身
陷地獄,這好像我的一顆活潑潑的赤子之心,有半顆很熱很舒服,另外半顆卻很
冷很難過,一時適應不過來,就糊塗了。」

  龍紅靈瞪大了眼睛,奇道:「什麼大喜大悲?」

  「我丟了老婆,心中悲痛,卻在無意中找到了你,自然大喜若狂,如登極樂。」

  龍紅靈臉上一紅,啐了一口道:「撒謊,我記得你看見我的時候,像見了鬼
一樣,一臉的驚愕,哪來的大喜若狂?」

  「男人表達感情的手段比較含蓄嘛,我心裡大喜若狂,反映在臉上卻是難以
置信和出乎意料,這也不算稀奇,好了,敬愛的大小姐,來的時候,你好像只講
了韓文公取名的故事,我現在想聽聽他取字的故事。」方學漸不願在自己的表情
上糾纏,急忙轉移話題.

  龍紅靈斜他一眼,緩緩地道:「韓文公名愈字退之……」

  方學漸「咦」了一聲,道:「字退之?難道他覺得自己已超越了孔、孟,要
急流勇退?」

  龍紅靈不置可否,只輕輕哼了一下,道:「那年韓文公十九歲,恰逢皇科開
選,大嫂鄭氏為他打點行裝,送他進京去應試。」

  到了京城,韓愈自恃才高,以為入場便可得中,沒把同伴放在眼裡. 結果別
人考中了,他卻名落孫山。他在京中一連住了幾年,連續考了四次,最後才中了
三甲第十三名。可是,接連三次殿試,他都沒有被錄取,也就得不到一官半職。

  由於銀兩早已花光,他移居洛陽找友人求助。在朋友的穿針引線下,他與才
貌雙全的盧小姐訂了婚。盧小姐的父親是河南府法曹參軍,在洛陽很有威望,韓
愈住在他家,準備擇定吉日與盧小姐完婚。

  盧小姐天性活潑,為人聰穎坦率,一方面敬慕韓愈的才華,一方面又對他的
自視清高十分擔憂.

  這天晚飯後,兩人花前月下,閒聊詩文。交談時,韓愈提起這幾年仕途中的
失意,十分沮喪。

  盧小姐卻和顏悅色地道:「相公不必歎憂,科場失意乃常有之事。父親經常
誇你學識淵博,為人誠摯,我想你將來一定會有作為的,只是科場屢挫,必有自
己的不足之處,眼下的關鍵是找出這個緣由。」

  韓愈聽後,頻頻點頭,道:「小姐講的甚是有理,俗話說燈下黑,自己瞧不
見自己臉上的灰,還請小姐多多賜教。」

  盧小姐「噗嗤」一笑,道:「你真是個聰明人啊!」隨即展紙揮筆,寫下十
六個字:人求言實,火求心虛,欲成大器,必先退之。

  韓愈手捧贈言,陷入深深的沉思。自古道驕兵必敗,自己身上缺少的正是謙
虛之情,這個「愈」字便是證據。於是,他立即選用盧小姐贈言中的最後兩個字
:退之,給自己起了個字。

  大小姐眉飛色舞地講完故事,轉過腦袋看著他,道:「糊塗蟲,你聽得懂這
個故事嗎?」

  方學漸有氣無力地抬起腦袋,搔了搔頭皮,道:「懂了一點點,大小姐,你
說,是不是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後,都會有一頭母老虎?」

  大小姐伸出腿來,正要狠狠地踢他兩腳,忽聽身後「噌噌噌」的腳步聲響,
扭頭望去,只見一個披頭散髮的男子沿著官道飛奔而來,下穿白襪芒鞋,一件青
布道袍卻破了好幾個大孔,不知哪裡跑來的一個野道士。

  那人腳步極快,倏忽間已跑到近前,突然身子一縱,雄鷹展翅般朝方學漸兜
頭撲來。

  龍紅靈吃了一驚,尖叫道:「小心!」

  方學漸歪著身子騎在馬上,正想方設法地躲避美人玉腿的襲擊,突然腦後生
風,知道不妙,急切間已不及拔刀,右掌成拳,猛地朝後揮出。

  拳頭和手掌撞在一起,轟的一聲輕響,彷彿平地打了一個小小的焦雷,方學
漸的身子像捆稻草似的斜斜飛出,摔在路邊的一條田埂上,哇地吐出一口酸水。

  在大小姐的驚呼聲中,那道士已穩穩地騎上馬背,拉住韁繩,微一抱拳道:
「在下陽台宮趙復陽,今日借馬一用,來日必定奉還!」俯身躲過大小姐的鞭子,
雙腿用力一夾,飛馬疾馳而去。

  龍紅靈眼睜睜地看著一人一馬消逝在遠處,氣得把鞭子一摔,跳下馬來,幾
步走到田埂上,只見方學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四肢僵硬,不知死活。

  她蹲下去把他的上身抱到自己的腿上,心窩子裡突然湧上一陣悲愴,眼眶一
酸,兩行珠淚撲簌簌滾了出來,砸在他紙一樣蒼白的臉上,淚花四濺.

  方學漸「嗚」的一聲,慢慢睜開雙眼,道:「好爽!」

  大小姐淚眼婆娑地呆在那裡,見他一副如癡如醉的神情,心頭火起,啪地抽
了他一耳光。

  方學漸「啊」的一聲尖叫,翻身坐起,捂著自己的右臉,道:「大小姐,你
幹嗎打我?」

  龍紅靈狠狠地瞪著他,道:「我不但要打你,還要咬你呢!」撲過去張嘴咬
住了他的耳朵。

  方學漸驚呼一聲,被她一下撲翻在地,手臂張開,牢牢地抱住她的身子。兩
人你咬我,我咬你,你啃我,我啃你,以大地為床,蒼天為被,在遼闊肥沃的關
中平原上氣咻咻地翻滾起來。

  正難分難解之際,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東邊傳來,兩人慌忙分開身子。方學
漸舉目遠眺,官道盡頭,十餘匹駿馬正疾風一般狂捲而來,蹄聲隱隱,勢如奔雷。

  這群人馬來得好快,轉眼便到近處。馬上乘客一律灰色衣褲,配著腰刀、弓
箭,左手臂上纏著一根白帶,黑夜裡十分醒目。

  為首的是個四十上下年紀的精瘦漢子,他轉眼望見田埂上站著的方、龍二人,
吹了一聲呼哨。「忽律律」一陣響,眾人一齊勒馬停下。

  精瘦漢子躍馬而出,朝兩人抱了抱拳,問道:「這位小哥,可曾看見一個道
士從這裡過去。」

  方學漸心想那道士自稱趙復陽,這些自然是文武山莊的家丁了。薛蓉兒真是
工於心計,既殺死老公,還陷害了陽台宮的掌門弟子,這一石二鳥之計雖然老套,
卻最為保險實用。

  文武山莊、黃河漕幫、王屋山的七十二道觀,還有神龍山莊的致命蛇毒,她
要這麼強大的勢力幹什麼?

  方學漸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唾沫,朝西邊一指,道:「那個破道士瘋瘋癲癲的,
剛才偷偷摸摸地跑上來,不但搶了我的馬,還摔了我一跤,害得我現在還屁股疼,
你們抓到人的時候一定要幫我狠狠地踢他兩腳!他奶奶的,朗朗乾坤,官道上行
兇,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精瘦漢子與身後眾人對了一下眼色,道了聲多謝,驅馬追趕下去。

  兩人拍去身上的灰塵,只有一匹坐騎,只好在窄小的馬鞍上擠一擠了。雖然
隔著幾層布料,貼上大小姐豐腴嬌嫩的圓臀,方學漸的下身立時蠢蠢欲動起來,
從軟綿綿的一條小爬蟲,抖擻成一位偉岸剽悍的怒目金剛。

  龍紅靈覺出身後的異動,粉臉一紅,伸手在他的大腿上掐了一下,道:「那
剛才躺在那裡死氣活樣的,為什麼醒來卻說什麼「好爽」?」

  「好爽?我有說過嗎?」方學漸的胸膛緊緊地貼著大小姐的後背,兩條手臂
圈住她圓潤的柳腰,臉頰貼在一起,呼吸可聞。

  「你當然說過啦,剛才你睜開眼睛,吐出來的兩個字就是好爽。」聞著他身
上濃郁的男子氣息,大小姐的芳心開始「咚咚」亂跳,既慌亂又興奮,連說話都
柔軟了許多。

  方學漸靠在她的肩上,兩隻手掌溫柔地撫摩她的小腹,沉默了片刻,道:「
那個道人的掌力好怪,我的拳頭和他一碰,好像被雷電觸了一下,真是怪事。」

  龍紅靈感覺到他的右掌離自己飽滿的胸脯越來越近,左手卻漸漸往下移,心
頭不由一陣陣的火熱,臉上發燒,兩隻小手無力地抓著韁繩,鼻中呻吟似地「嗯」

  了一聲,道:「趙復陽既然是陽台宮的掌門弟子,五雷大法肯定已有相當修
為,他剛才打你的一掌,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的掌心雷。」

  「什麼是五雷大法?聽上去好像很厲害。」方學漸輕輕地咬著她的耳垂,不
斷擴大遊走範圍的右掌碰到了高高隆起的兩座丘陵,小心翼翼的左手卻徘徊在大
草原的四周。

  「五雷大法是神霄派的不傳之秘,據說學到第九重,不但能役鬼驅神,還可
以呼風喚雨,除害免災,皇帝老兒寵幸段朝用、邵元節、陶仲文和郭弘經等道士,
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們都會使五雷……」話沒說完,大小姐突然「哎喲」一
聲,卻是胸前的一隻大白兔被偷襲的獵手逮住了。

  「這麼神奇?不知道這五雷大法是不是一門武功,掌心能發電,有機會一定
要學一學. 」方學漸的左掌深深地探了下去,長長的五指山烏雲一般蓋住了遼闊
的草原。

  大小姐的身子已像軟泥一樣癱在他的懷裡,輕快的呼吸芬芳如蘭. 駿馬的奔
跑讓男子粗大的分身一下下地頂在她的臀溝上,火熱而有力,好像頂在她的心裡
一樣。

  茂盛的芳草綿密而柔軟,隔著兩條厚厚的褲子,方學漸細細地分辨著她的芳
草,一束,一束,甚至是一棵,一棵,費力但鍥而不捨。

  下體的毛髮是美女自卑的發源地,因為自卑而羞赧,因為羞赧而興奮,才一
小會工夫,龍紅靈已經激動得吁吁喘氣,全身亂顫了。

  男子的手掌乘機悄悄潛入她的緊身長褲,因為腰帶的關係,只有半隻手掌探
了進去。貼著滑膩綿軟的少女肌膚,方學漸的三根手指滑入了肥沃的芳草地。

  龍紅靈身子一硬,高高地嬌吟一聲,雙手無力得連韁繩都抓不住了。

  方學漸的嘴唇一點點吻著大小姐粉嫩的脖頸,左手的食指靈巧而輕柔地撩撥
著她的毛髮,突然想起一個謎語,湊到她的耳邊,道:「寶貝靈兒,我們來猜謎
語,好不好?」

  龍紅靈軟軟地嗯了一聲,道:「我先來,零落成泥碾作塵,打一個成語?」

  方學漸歪著脖子想了片刻,道:「是不是「糊里糊塗」?」

  「你才糊里糊塗呢!」大小姐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挺了挺身子,伸手在他的
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記,「是一敗塗地,看來背二篇《論語》還不夠,以後每天
多背一篇《中庸》!」

  方學漸慘叫一聲,可憐巴巴地靠在她的肩上,小聲問道:「多背一篇《中庸
》,有沒有獎勵?」

  大小姐「噗嗤」一笑,卻馬上板起面孔,道:「有。」

  「哈哈,只要有大小姐的私下獎勵,不要說每天多背一篇《中庸》,就是兩
篇,我也照樣把它拿下!」

  「好,每天兩篇,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沒有逼你哦。」

  方學漸「唉」地歎了口氣,道:「大小姐,你可真會順竿兒往上爬啊,剛才
我說兩篇,是跟你開個玩笑。」

  「男子漢大丈夫一諾九鼎,重如泰山,說出來的話怎麼能隨便更改呢,以後
每天背兩篇《論語》和兩篇《中庸》,背出來就獎勵,背不出……哼哼,不准吃
晚飯。」

  方學漸痛苦地呻吟一聲,頓了頓,道:「好吧,現在我來出謎面,上面有毛,
下面也有毛,晚上毛對毛,打人身上的一樣……哎喲!」話還沒有說完,頭上已
中了一記大大的爆栗。

  大小姐把他的半隻手掌從褲子裡拉出來,怒道:「你是越來越不長進了,這
種下流的謎語也讓人猜?」

  方學漸委屈地捂著腦門,道:「這個謎語最是正經不過,哪裡下流啦?」

  大小姐氣哼哼地道:「好,你把謎底說出來,如果下流的話,我敲破你的腦
袋。」

  「上面有毛,下面也有毛,晚上毛對毛,不就是眼睛嗎?大小姐,不是我下
流,而是你想得……哎喲!」儘管躲閃迅速,他的腦門上還是中了一記爆栗,比
剛才的疼多了。

  不等大小姐敲第二下,方學漸已把她的身子抱了個結實,並迅速地找到了她
的嘴唇,用力吸吮起來。

  在舌頭伸入的一剎那,龍紅靈就軟了下來,舉起的右臂彎下來,慢慢圈住了
他的脖子。

  自古以來,關中大地上便流傳著有關人間「四軟」、「四硬」和「四香」的
諺語. 水晶柿子、豬尿泡、姑娘的腰和棉花包是「四軟」;木匠的錛子、鐵匠的
砧、小伙兒的胺子和金剛鑽是「四硬」;所謂「四香」,則是頭茬子苜蓿、二淋
子醋、姑娘的舌頭和臘汁的肉。

  方學漸懷抱姑娘軟綿綿的柳條細腰,吮著姑娘甜津津的丁香小舌,自然說不
出的快意。下身的胺子也一點點勃發粗硬起來,熱熱地頂在她嬌嫩的香臀上,那
是比金剛鑽還要犀利的武器。

  龍紅靈任意胯下的坐騎信馬由韁,一雙美麗的眸子瞇成了一條細縫,高聳的
乳峰隨著輕快的呼吸急劇起伏,粉頰如火,嬌艷的臉上儘是陶醉癡迷的媚態.

  感受著美女唇齒間的芬芳,方學漸的舌頭和她滑嫩的小舌熱烈纏綿,兩隻有
力的手掌托住大小姐纖細的腰身,將她從馬鞍上提了起來。

  大小姐轉過身來,兩條修長渾圓的大腿不失時機地盤上了他的虎腰,丁香暗
送,胸脯緊貼,整個身子好像章魚一樣,牢牢地粘在他的身上。

  兩人面對面地抱成一團,吮吸著對方的溫熱,感受著彼此的激動。方學漸的
雙手揉搓她豐美的圓臀,高高撐起的帳篷頂著她柔軟的下腹,灼熱而有力。

  大小姐嬌弱無力的喘著氣,溫軟的身子不安分地輕輕扭動,兩座豐滿的玉女
峰起伏蕩漾,隨著馬鞍的顛簸在他的胸膛上滾來滾去,兩粒羞澀的蓓蕾早就變硬
了。

  兩人都有些臉紅心跳,發燙的下體隔著褲子緊緊地貼在一起。大小姐的下巴
無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微張的櫻口吐氣如蘭.

  美女芬芳的熱氣噴在脖子上,讓他更加興奮. 方學漸的舌尖輕輕掃過她的臉
頰,濕熱的嘴唇含住了精緻的耳垂。雙手慢慢用力,托著她豐腴的臀部移向自己
的下體,讓兩人的敏感部位貼得更加緊密。

  強烈的刺激很快讓大小姐陷入了迷亂的狀態,喉嚨深處的呻吟就像一串串從
水底浮上來的氣泡,壓抑而纏綿. 這種動情的呼喚最能挑動男子的神經,方學漸
的情緒很快高揚起來,亢奮得幾乎要爆炸。

  殘葉紛飛,馬蹄敲打長長的官道,薄脆如冰。一鉤明月斜掛身後,原野上的
白霧好像一團團滾動的雪,迷離中漏著透骨的涼意。

  方學漸的雙手來回揉搓著美女嫩滑的臀肌,堅挺的棒頭緊貼著她飽滿隆起的
花房,一下又一下地輕輕頂著。

  兩人忘情地挺動著自己的下體,火辣辣的摩擦讓彼此的情緒更加亢奮,敏感
的尖端甚至能感受到她開始濕潤了。燃燒的慾火灼烤著兩人的身體和靈魂,他們
恨不得能在褲子上破出個洞來,讓彼此洶湧的激流匯合在一起。

  方學漸的嘴唇在她的脖頸上緩緩游動,柔聲道:「寶貝小靈兒,今天我把兩
篇《論語》背出來了,有什麼獎勵啊?」

  大小姐軟綿綿地掛在他的脖子上,慢慢睜開雙眼,道:「好處都被你佔盡了,
還要什麼獎勵?」

  「你的好處哪裡佔得盡?有好幾處地方我還沒到過呢?」方學漸嬉笑著,大
力地挺了幾下腰桿,粗大的火棒一下下地頂著她隱秘花園的貞潔門扉。

  彷彿有一道強烈的電流竄過全身,大小姐張大了嘴巴,差一點叫出聲來,小
腿伸直,十根腳趾都舒服地翹了起來。過了片刻,她才「嗚」地呼出口氣,嗔道
:「你壞死了。」

  方學漸慢慢扭動腰身,廝磨著她隆起的花房,兩腿中間的褲子上已有了水漬
的痕跡. 看著大小姐臉上艷麗的紅霞,敏感的棒頭彷彿能感受到她的花苞一下子
開放了,微微開啟的桃源洞口肯定水汪汪的,掛滿了晶瑩的露珠。

  大小姐滿足地閉上眼睛,抱著他的脖子伏在肩上,低聲道:「小冤家,遲早
都是你的,急什麼?」

  方學漸的腦中突然一亮,猛地想起了什麼,道:「那個龍四海為了救兩個女
人,說不定會埋伏到山澗下流。」

  大小姐正處在情濃火熱之中,整個身子好像泡在蜜罐裡,又香甜又舒服,陡
然間聽到這句大煞風景的話,一時反應不過來,迷惑地道:「什麼救兩個女人,
你不是只有一個老婆要救嗎?」

  「嘖」地一聲,方學漸在她紅撲撲的小臉上親了一口,笑道:「我說的是漕
幫的龍四海,他為了保險起見,說不定自己到山澗下流去救兩個女人。」

  「他救他的女人,你救你的女人,不相干的事情管他幹嗎?」

  「相干啊,怎麼不相干?如果真是這樣,龍四海就不會死,他不死的話,我
就糟糕了。」

  「是啊,是啊,你殺了他的手下愛將老包,他肯定不會放過你的。」

  方學漸猛地想起孟州城西的韓氏祠堂,那根從屋頂上射下來差點要了自己性
命的毒箭,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抬頭望著寂寥的星空,緩緩地道:「龍四海
已把殺我的任務交給了齊烈,只是他忙著想做幫主,沒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如果
龍四海活下來,他為了取信龍四海,就將全力來對付我。」

  「那你不是死定了?漕幫五萬幫眾,北洛水少說也有七、八千,吐口唾沫都
把你淹死了,」龍紅靈抬起頭來,黑寶石般的眼睛在夜色下閃著奇異的亮光,「
不如我們快馬加鞭,現在就趕回玉山去?過了長江就安全了。」

  方學漸低下頭,大小姐的眼神裡充滿了期待和希望,甚至有一絲讓人心酸的
企求,這是高傲、倔強如公主般的她第一次對自己露出這樣的眼神。

  漕幫的人數雖然被大小姐擴大了十倍,但是七、八百人一起擁上來,就算武
功高如張三豐、達摩祖師,也絕非敵手,何況他們還有防不勝防、見血封喉的毒
箭。唉,前途凶險,九死一生,十死無生,當年唐僧西天取經,也不過如此吧?

  兩人對視片刻,方學漸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大小姐咬著嘴唇,幽怨地看著他,道:「為救老婆,你連死都不怕?」

  「怕,但是怕也得去救,」月色迷離,方學漸的面孔一點點蒼白起來,柔聲
說道,「靈兒,如果換成是你,我也會義無返顧地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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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取巧

  王屋山,“以其山形若王者之屋”(《禹贡》)而得名,素有“北国风光最
胜处”的美誉。主峰天坛山号称“天下砥柱”,轩辕黄帝曾在此设坛祭天,千余
年来香火不断,直到永乐皇帝把国都搬到北京,因为道路不便,就在京城的北郊
建造了一座天坛,代替河南的天坛山,用来祭祀上天和祈求丰收。

  唐开元十五年,乱伦皇帝李隆基命道士司马承桢在山上修建道观,亲书“寥
阳宫”匾额,并令其妹玉真公主进山拜师学道,当时朝野震动,道风顿盛。“寥
阳宫”后来改称“阳台万寿宫”,嘉靖皇帝钦赐诏书、匾额。

  一直以来,阳台宫就是王屋山七十二道观的首领,如今风光无限,更加鹤立
鸡群。

  可是,王屋山最最出名的,不是被尊称为“道教第一洞天”和“天下第一仙
山”,不是清凉甘甜的“不老泉”和一千六百多年寿命的“银杏王”,也不是孙
思邈采药炼丹的“药王洞”,而是一个“愚公移山”的故事。

  方学渐“啪”地合上书本,道:“根据我的猜测,那个老头子肯定捡到过一
块金子,以为山上还有,便漫山遍野地开挖,结果被邻居看到……”

  “金子,金子,就知道金子,金子在书里!”

  “大小姐,那个愚公说不定是个盗墓的,有一次去挖坟……”

  咚的一声,《金瓶梅词话》重重地敲在他的头上。大小姐的眼睛瞪得像两颗
杏子,吐气开声道:“背书,书中不但有黄金屋,书中褂型矸埂!?

  为了晚饭,方大公子只得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去,咬牙切齿地啃起书来。

  车行向北,绕过王屋山和中条山,在沁水县城歇了一夜。第二天折而向西,
尽管路上没有多少耽搁,赶到河津口的时候,天还是黑尽了。

  找了家客栈住下,吃饭,背书,习刀,睡觉。整个晚上,除了方大公子的房
间里,时不时地传出某种让人听了面红心跳的声音,倒也太平无事。

  晚上操劳,白天难免起得迟了些。方学渐穿着一件簇新的鼠皮袄子,喜气洋
洋地踱出房门,正好看见闵总管和一个河工模样的半老头子在讨价还价,听出是
渡船老板,打了个哈欠道:“闵总管,六两就六两,出门在外,该花的银子还是
要花。”

  船老板转过头来,酱色的脸上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方学渐点了点头,笑
道:“老板,你在河边等着,我们吃过早饭就过去。”

  早饭是大饼、油条,还有一大碗面糊糊。这些东西对一个南方人来说,吃一
次是新鲜,吃两次是凑合,吃三次就是受罪。方学渐从小吃惯残羹冷炙,觉得还
好,龙红灵和闵总管就有些受不住了,少少吃上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一行人赶到河津渡的时候,船老板早就伸长了脖子等在那里。

  等马车下了船,方学渐一手捧着《四书集注》,一手拉着大小姐,小心翼翼
地踏上跳板,还没走到船头,忽听后面有人喊道:“船家,船家,你稍等一等,
我搭个便过河。”

  方学渐转头望去,远远的黄河滩上,一条灰衣汉子正大步流星地赶来,身躯
魁伟,一对大木桶在肩上晃晃悠悠的,不知装了什么宝贝。

  给人方便,自己方便,这种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他正要挥手打个招呼,却
听船舷边一个颤抖的声音道:“这位公子爷,你们快上来,我要起锚开船了。”

  方学渐回头一看,正是那个老实巴交的船老大,两片嘴唇微微哆嗦,酱紫色
的脸膛居然青里透白,一眨眼的工夫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他怔了一下,心想:“这个灰衣汉子又不是长了三头六臂的妖怪,用不着吓
成这样子吧?”走下跳板,牵着龙红灵的小手踱到甲板上,等着看好戏。

  那大汉身高腿长,一步跨出足有七尺多远,河滩上扬起一道滚滚沙尘,势如
奔马。

  离得近了,这才看清他的面貌,紫膛脸孔豹子眼,一下巴的短髭根根见肉,
长得确实比较凶相。方学渐扭头道:“好像有几斤力气。”

  “一条野牛而已。”

  船老大心急火燎地看着闵总管和老麻慢腾腾地上了船,大叫着招呼船工抽回
跳板,拔起铁锚。听着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他脸上的汗水也越流越多。

  在四个船工的合力拉扯之下,第二块跳板很快翘了起来,开始一寸寸地往回
缩。

  船老大的面孔终于阴转多云,微笑着吁了口气,伸手去擦额头的汗水。

  他的笑容还没有绽放完全,那块高高翘起的跳板突然落了下来,四个船工身
子飞起,口中一叠声的惊呼,扑通、扑通,全掉进了河里。

  船老大的目光从河面扬起的水花,一点点移到踏着跳板那头的一只粗黑大脚
上,佝偻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用力挤出一个看上去还算诚恳的笑容,颤声道:
“宝…宝爷,您…您老…过河啊?”

  灰衣汉子几步就上了船,伸出蒲扇般的右手,在船老大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
下笑道:“算你好运,张老板,我特意省下三十斤上等精盐给你,稀缺着呢。”

  船老大的身子原本就矮,被他这么一拍,登时又缩短三寸,苦着脸道:“宝
爷,上个月不是刚卖给我……”

  灰衣大汉卸下肩上的木桶,眼睛一瞪,道:“你这是在嫌我的盐不好?”

  “没有,没有,宝爷的盐…最好没有了。”

  灰衣汉子哈哈一笑,又是一个巴掌拍在他的肩上,道:“算你有眼光,所谓
好货卖识家,张老板,也难为我给你留这三十斤盐了。怎么?你这样苦着脸,好
像很不乐意似的,来,笑一个。”

  船老大左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脸上的肌肉失禁似地扭曲跳动,好半
晌才凑成一个内涵非常丰富的笑容。

  方学渐实在看不下去了,高声道:“这位老兄,不如把你的三十斤盐卖给我
吧。”

  灰衣大汉霍地转过了身子,两道凶狠的目光在掠过龙红灵脸蛋的时候亮了一
亮,丑陋的紫膛面孔突然红了起来,忸怩着粗大的嗓子,道:“你想买,也不是
不可以……”

  方学渐心中好笑,从怀里掏出一锭二十两重的元宝,用力一夹,留下两个深
深的手指印,笑道:“既然肯卖,不知道这锭银子够不够?”手腕一甩,抛了过
去。

  灰衣大汉抓了个正着,脸上笑嘻嘻的,突然手臂一抖,手掌心像被黄蜂蛰了
一口,忙不迭地松手,橐的一声,元宝掉落在地。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望了一眼船板上的银子,弯腰捡了起来,口中骂道
:“他妈的,青天白日头的,难道见了……”“鬼”字还没出口,突然见到元宝
上的手指印,两颗眼球子登时突了出来,四肢僵硬,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方学渐转头面对船老大,说道:“老板,这位大爷的盐我已经买下,该开船
了。”

  听到“大爷”两字,灰衣大汉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走上两步,突然直挺挺
地跪了下来,道:“师父,你收我做徒弟吧。”

  方学渐吓了一跳,道:“你…你要拜我为师?”

  灰衣大汉趴在地上磕了个头,道:“是的,师父。只要你肯收下我,什么苦
我都能吃。”

  方学渐笑眯眯地看着他,心道:“这个大块头不会是齐烈派来的杀手吧?”

  一想到他藏着袖箭、飞刀什么的,上面淬了“姹紫嫣红”的毒药,心底下不
禁打了一个突。

  这家伙看上去虽然粗鲁,一副流氓兼痞子的标准模样,但是人不可貌相,谁
也保不准他是不是第二个老包,打着“扮猪吃老虎”的算盘。小心为妙,小心为
妙啊。

  由于汾河的汇入,这一段的黄河水面显得特别开阔,河津渡的位置就在两条
河的交接处,顺水推舟,可以省下不少力气。

  渡船拔锚起航,开始顺着滔滔浊浪漂流而下。

  “你先起来吧,”方学渐瞟了一眼泛着银色浪花的河面,微微一笑,道,
“你会不会游水?”

  “会一点点。”灰衣汉子站起身来,也不拍去膝盖上的灰尘,肃手而立。

  方学渐微笑着走上两步,抬了抬眼睛,突然脸露惊诧,指着他的背后,叫道
:“你看!”一等他转过头,抬腿就在他的肚子上踢了一脚。

  灰衣汉子惊叫一声,一个后空翻,庞大的身子贴着船舷跌下水去。方学渐左
右开弓,把两个木桶连着扁担踢了下去,切的一声,道:“想害我,没门!”

  船速甚快,转眼便驶出四、五丈远。“咕”的一声,灰衣大汉钻出水来,喘
着气喊道:“师父,你为什么踢我下来?”

  “你不是说很能吃苦吗?要想拜师,游过河来找我吧。”

  方学渐转身握住龙红灵的小手,碰了碰她的手臂,低声道:“你察觉没有,
这头野牛看见你的时候,居然红了一下脸。”

  “没察觉,”龙红灵的脸色有些发白,浅浅一笑,道,“你把他踢下河,不
会因为这个吧?”

  “靠,你瞧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我这是为了伸张正义,除暴安良。”

  上岸十里便是司马迁的故乡陕西韩城。老麻建议在城外歇一歇,然后一口气
赶去洛河边的大荔,在那里住一晚,第二天就可以到西安了。

  方学渐望了望面色苍白的龙红灵和闵总管,知道她们空腹乘舟,有些晕船,
便点了点头。

  上了马车,大小姐就软绵绵地躺在了他的怀里。方学渐心疼地抱紧了她的身
子,用下巴轻轻抚摩她的鬓发,柔声道:“感觉好些了吗?闵总管不吃饭是为了
减肥,你这么苗条婀娜,用得着这么拼命吗?”

  龙红灵“噗嗤”一笑,红着脸道:“你以前不是嫌我肥吗?我减肥你又心疼
啦?”

  方学渐想起两人一起下天清山时,大小姐捉弄自己的情景,不禁怦然心动,
“啧”地在她白玉般的额头上亲了一口,道:“你不舒服,我自然心疼得紧,宝
贝灵儿,谁叫你是我的心头肉呢?”

  车行向南,跑出三里多路,远远望见一个酒招子飘在路边,离得近了,看清
是“辣不死”三字。车子停下,方学渐小心地扶了龙红灵出来,拣最近的桌子坐
了。

  小二颠颠地跑了出来。老麻拦住他道:“杀两尾鲜鲤鱼熬汤,其它尽管拣好
的上。”

  小二应了一声,道:“客官真是好口福,昨晚刚逮到一头大肥獐,红烧了给
您上一盘?”

  “上两盘,”方学渐抬起头来,笑道,“少放点辣椒,我们吃不惯。”

  “客官,听口音就知道你是南方人,大老远的来一趟韩城可不容易,恕我多
嘴,来韩城不吃辣,就好像到杭州不游西湖,过金陵不到夫子庙一样,你说可不
可惜?”

  “所谓‘鲤鱼跃龙门’,虽然是这里的特产,可是鲤鱼哪个地方没有?韩城
的辣椒就不一样了,那可是真正的天下一绝,尤其是大红袍花椒,更是极品中的
极品,只要吃上一只,保管你三天睡不着觉,就想着再吃一只,哎哟,那个滋味
啊,真是好得没法说……”

  “好了,”方学渐料不到这店小二如此多嘴,笑眯眯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们这不在城外吗?不吃辣椒也不算遗憾,快去做菜吧,红烧的时候记得多放
点酱。”

  伙计的手脚还算麻利,不多一会工夫,七、八样菜肴就端了上来,除去“红
烧獐子腿”,还有“溜黄瓜”、“炒白菜”和“松子鸡”等几味家常小菜。除了
“麻辣豆腐”,都没有放辣椒。

  等“鲤鱼汤”上来,方学渐取出自己带来的银汤匙,一勺一勺地喂她吃。

  龙红灵靠在他的肩上,见他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道:“我又不是真的生病,干嘛这么紧张?”

  方学渐侧过脸,微笑着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嘛,有什么痛痒的,我自然
会……”突然目光一滞,直瞪瞪地望着她的脑后,夹了一块獐子肉的筷子也停在
了空中。

  龙红灵见他的神情有异,正要开口询问,忽听远远的有人喊道:“师父,师
父,我终于找到你了。”转头望去,官道上一团庞大的黑影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离得近了,才看清楚是一个汉子抱了两个木桶在跑,全身湿搭搭的,头发、衣服
全粘在身上,活像一只落汤鸡。

  灰衣汉子跑到方学渐跟前,把木桶一扔,气喘吁吁地道:“师父,我游过来
了,你现在可以收下我了吧?”

  方学渐楞了片刻,挥手让他在对面的长凳上坐下,抬头对站在身边的伙计道
:“你刚才说的那个‘大红袍花椒’,赶快用火油炒一盘出来,哎,还有,你们
这里有什么好酒?”

  “小店有新酿的高粱烧,又香又醇,方圆百里最出名的了。”

  “好,给我上两斤,”方学渐的目光转向一脸灰白的灰衣汉子,微笑着看了
他半晌,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施大宝,西施的施,大小的大,宝贝的宝,叫我大宝好了。”

  方学渐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指了指伙计手中的酒壶,道:“这位宝爷刚游
过泳,麻烦你筛两杯酒,让他喝了暖暖身子。”

  施大宝慌忙站了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三杯过后,苍白的脸上便有了些
红晕,看来这高粱烧确实非同小可。

  这时后堂的门帘一动,方学渐突然觉得一股辛辣的气味直冲自己的鼻腔,身
子猛地一抖,打出一个老大的喷嚏。

  一时间“啊乞”之声不断,鼻涕和眼泪乱飞。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妇人笑吟
吟地走过来,把一盘鲜红油亮的东西放到方学渐的桌子上,道:“客官,你要的
‘大红袍公鸡’,这东西太辣,可要悠着点儿吃。”

  方学渐捂着鼻子,把那盘“大红袍公鸡”推到灰衣汉子的面前,说道:“大
宝,想拜我为师呢,不但要能吃苦,还要会吃辣,把这碟东西和那壶酒吃下去,
我就收你做徒弟。”

  施大宝的脸都黑了,坐在那里不停的抖,他猛地咬了咬牙齿,抬头道:“师
父,如果我吃下去,你真的肯收我做弟子吗?”

  方学渐被呛得眼泪直流,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施大宝喘了一口粗气,也不用筷子,捞起一只辣椒就塞进了自己的嘴巴,然
后“咕”地喝下一杯高粱酒,脸上的汗水登时掘了口似的往外流。

  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口辣椒一口酒地把两样东西全都吞下了肚子,全
身的衣服很快被汹涌的汗水打得透湿,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众人脸上的神情千
奇百怪,心里倒也佩服他是一条汉子。

  施大宝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屁股才一离开凳子,就放出一个嘹亮的响屁,他
的身子像得了疟疾似地抖个不停,哈哈笑道:“师父,我吃完了,你……你可不
能……”突然身子后仰,砰的一声,直挺挺地掼在地上。

  方学渐探头望了望,对一旁的马贵道:“你去搜一下他的身子,仔细些,看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连裤裆都摸了,搜出来五枚洪武币和六粒骰子。方学渐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道:“靠,这个赌棍不会想学我的手指功夫去赌钱吧?”

  闵总管从医药箱里取出银针,从他喉咙处的几个穴道上刺进去,轻轻转了几
下,施大宝就哇地呕吐起来。

  众人纷纷退避三舍,等伙计收拾干净才重新入座。老板娘拿了一碗温开水喂
他喝下,施大宝才恢复了一丝人色。

  方学渐一本正经地坐在长凳上,等他的眼睛有了些神采,这才缓缓地道:
“你为什么要拜我为师?”

  “因为……因为……”施大宝使劲地搔着头皮。

  “是不是因为这个啊?”方学渐抛了抛手中的六颗骰子,然后一粒粒按进桌
子里。

  施大宝的脸蛋有些发红,怯怯地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方学渐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说道:“自古以来,因为赌钱输得倾家荡产、
妻离子散的,还见得少么?我看你蛮老实的一个人,是不是输得连老婆都养不起
了,这才想出强买强卖的下作勾当?”

  施大宝的脸更加红了,小声道:“我没有老婆,现在是光杆一条。”

  “靠,原来是只童子鸡啊,稀罕,稀罕,看你的尊容,起码三十出头朝四十
奔的人了,想不到你的意志如此坚强,居然守身如玉到现在?”众人轰地大笑起
来。

  “我今年刚好三十,”施大宝把头压得低低的,脸色却变得有些苍白,沉沉
地道,“我以前是西宁卫的兵丁,爹娘死后,我就逃了出来,这几年我走过不少
地方,可是没人敢雇一个逃兵,为了糊口,我只得干起了贩私盐的买卖。”

  和乐户一样,明朝的军籍也是世袭的,不管士兵还是军官都不许轻易变更。

  军官因为手握权柄和拥有大面积的土地,又不用担心失业,逐渐养成了骄纵
怠惰的恶习。

  士兵的处境就悲惨多了,土地少不说,还要饱受军官的奴役、压迫之苦,地
位之低,连普通的佃户都不如。很多士兵过了四十岁,都还娶不上老婆,年轻的
兵丁不满现状,便纷纷想办法逃跑。

  几代传下来,因为断籍和逃兵的缘故,卫、所缺额超过半数,兵员老化等问
题越来越突出。明孝宗初年,“淮河以南,几无可用之兵”,现在又过了六十余
年,沿海的千户所几乎青一色的,都只剩下一百多个老头子在喝茶聊天了。

  这也难怪一支六十几人的倭寇小分队,能在数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下,创造
出横穿江浙大地数千里,杀死三千多、杀伤十几万的奇迹了。

  方学渐“嗯”了一声,道:“年纪是大了一点,不过我看你人高马大的,有
那么两膀子力气,只要好好努力,肯定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顿了顿,继续
说道,“人人都说,童子鸡是个传家宝,不错,是一个宝,一个用来传家的宝。

  可是,你的童子鸡老这么藏着掖着,除了撒尿一点儿用场都派不上,能算个
宝贝吗?“

  众人又是轰地一阵大笑。一旁的老麻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道:“可惜大明朝
没有《烈男传》,否则单凭这位爷台守身如玉三十年的事迹,一定可以名扬千古
了。”

  大家笑得更凶了。方学渐也忍不住把刚送进嘴里的一口鱼汤吐了出来,笑道
:“想不到麻叔也这么风趣,这样吧,大宝,你先跟着他老人家熟悉熟悉情况,
等我空下来,再教你指上功夫。”

  团团地介绍了一遍山庄众人,施大宝一番磕头行礼后,算是新成员之一了。

  一百五十多里的行程,沿途无山无水,真正是一马平川。落日淡红,风声低
回,颠簸了一天的山庄众人是迎着夕阳的余晖进入大荔县城的。

  草草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动身,一路急驶,终于在中午时分赶到了闻名遐
迩的西安。

  在回雁楼上尝过西安佳肴“羊肉泡馍”、“葫芦鸡”、“奶汤锅子鱼”和
“黄桂稠酒”,三个马夫就忙不迭地拉了施大宝去杀“童子鸡”。可怜的老麻苦
着一张面孔,被闵总管叫去赶车、逛街和购物。

  龙红灵总算开明了一次,没有把方学渐关在客栈里背书,叫上一辆驴车去了
南郊的大慈恩寺。大慈恩寺出名是因为有一座大雁塔,大雁塔出名是因为里面藏
着唐僧西天取经,从印度带回来的大量梵文经典和佛像舍利。

  这些宝贝,两人自然是无缘目睹的,他们只是在佛祖像的跟前烧了一炷同心
香,然后捐了五两银子。

  晚饭安排在城内最豪华的贵妃楼,一席“唐宫膳”仿造得精致绝伦、美仑美
奂,与桐城“龙眠酒楼”的“宋宫膳”相比,自然多了一些雍容和大气。

  有了施大宝这个憨憨的乡巴佬可以调弄,席间自然少不了热闹的气氛。当马
贵绘声绘色地讲起下午到“怡红楼”戏耍的情景,施大宝如何一见漂亮的女人就
面红耳赤,如何和女的坐在一起就紧张得满头冒汗,如何像公鸡似的,尖起嘴巴
接吻,如何抓着裤带硬是不让脱下的等等丑事,更是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深秋的阳光软软地流下来,八百里的秦川腹地织金如绣。依依不舍地告别古
城西安,山庄众人继续驱马西行。

  绕过周至县城,已经日上三竿。施大宝提议在前面找家铺子歇一歇,下午加
把劲,天黑前还来得及赶到宝鸡。一行人中只有老麻见多识广,他没有意见,其
他人自然免开尊口。

  又奔出二十余里,前面出现了一座小市镇,人来人往的,居然十分热闹。方
学渐探出头去,只见街道的两旁棚子林立,摊贩如云,油锅、火炉和蒸笼热气腾
腾,铜勺子敲着锅边当当的响,吆喝的小贩提着篮子、箩筐叫卖着酱鸡、卤蛋、
夹肉火烧、糖炒栗子和点红馒头等等小吃。

  小地摊更是多不胜数,兜售着用麦草、纸箔编制的各种玩具,如身上写着
“富贵有余”字样的红鱼,手捧元宝笑嘻嘻的“招财童子”,盛满银锭、金光闪
闪的“聚宝盆”,还有象征“带福回家”的绒线蝙蝠。

  大小姐嫌车子走得太慢,拉着方学渐跳下马车,一下子见到这许多北方特有
的风俗事物,一路东张西望,十分新鲜。

  一个“太白酒楼”的布招子呼啦啦地飘在空中,墨迹淋漓,飘逸如仙,看上
去颇有宋代书法家米芾的风骨。

  走梁飞檐的构架和二层高的楼面,在小镇白墙黑瓦的平房建筑群中显得十分
醒目。两人携手走进酒楼大门,店堂里黑压压的居然坐满了人,一色全是身穿灰
衣的汉子,猜拳斗酒,好不热闹。

  方学渐的眼皮突地跳了一下,目光转到靠墙的几个角落,那里堆了许多的铁
锹、锄头和扁担。他的心脏跳得越发纷乱了,隐隐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
生,一时间又想不出个究竟。

  单看这些人的装束,绝非一群普通的河工,难道是某个帮派在这里聚会?周
至县南依秦岭,北濒渭河,难道是漕帮的渭水分舵?

  酒楼的三个伙计绕着十几张桌子奔来跑去、送这送那,忙得陀螺一般,哪里
抽得出空来招呼新到的客人?

  龙红灵团团地扫了一眼,拉着他走上二楼。楼上安静得多,却依旧坐满了灰
衣汉子,只有中间的一张桌子孤零零坐了一个客人。

  这客人大咧咧地居中而坐,正低头啃着一只炖鸭,一身鲜亮的黑衣看上去神
采非凡,居然有些眼熟。

  龙红灵轻轻“咦”了一声,那人抬起头来,两条眉毛又浓又黑,一对大眼炯
炯有神,居然是漕帮北洛河的齐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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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惩罚

  “我等两位好久了,”齐烈拿起毛巾擦了擦嘴巴,笑眯眯地道,“这里的炖
鸭不错,坐下来一起吃?”

  前面几桌的灰衣汉子哗地站起来,上前把方、龙二人团团围住。

  方学渐哈哈一笑,道:“能在这样一个小地方遇上鼎鼎大名的‘霹雳虎’,
也算不虚此行了。”

  齐烈的目光闪了一闪,收起笑容,道:“你知不知道,老包是我拜把子的铁
哥们,比亲兄弟还要亲三分,你却把他杀了?”

  “老包是我杀的,”方学渐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是,文武山庄
的韩智奇不是我杀的。”

  齐烈的面孔陡地沉了下来,尖锐的目光钢针一样射在方学渐的脸上,缓缓地
道:“杀死韩智奇的凶手是赵复阳,天下谁不知道?”

  “可是那碗放了‘十香软骨散’的虎鞭汤呢?还有那一招‘白云出岫’,啧
啧,深得《回风落雁剑法》的精髓,让我大开眼界啊!”

  方学渐冷竣的眸子里露出了一丝狡黠,微笑着继续说道:“齐爷是聪明人,
何必要我说得太明呢?万一这里的弟兄有那么一、两个和你不是太齐心,有什么
风吹草动的,对大家都没好处嘛。”

  龙四海自从坐上了漕帮帮主的位子,对下属的猜忌心越来越重。老包劳苦功
高,名义上虽然是南洛河的坛主,实际权力却一直掌握在龙四海的手里,整天无
事可做,几年下来便成了一个装疯卖傻的老油子。

  齐烈因为出道较晚,虽然武功高强、能力出众,在帮内的威望毕竟不足,短
时间很难形成大的势力,这才被派来分管北洛河的事务。

  如果他与薛蓉儿密谋的事情传到龙四海的耳朵里,就算只是捕风捉影,后果
也将不堪设想。

  齐烈脸色变幻不定,一会儿红得像要溢出血来,一会儿又变得比纸还要白,
突然在桌上拍了一掌,大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齐爷,他就是那个杀死包爷的凶手啊!”楼下有人应了一句,接着脚步声
响,施大宝兴冲冲地跑了上来。

  分开楼梯口的众人,突然伸长手臂,砰地在方学渐的脸上打了一拳。施大宝
缩回拳头,得意洋洋地走到齐烈对面,弯腰行了一礼,道:“齐爷,我把人带来
了,我的事情……”

  齐烈抓起吃剩下的半只炖鸭,狠狠地扔在他的脸上,喝道:“兄弟们,给我
揍死这小子。”

  七、八条如狼似虎的汉子登时一拥而上,不等他反应过来,拳头和脚掌就像
雨点般落了下去。施大宝抱着脑袋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痛得嗷嗷乱叫。

  方学渐被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一阵头晕眼花,捂着鼻子定了一会儿神,瓮声
瓮气地道:“他奶奶的,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一头好鸟了,哪有人突然跪下来拜师
的?亏你吃得下那一大碟辣椒,杀人也不过头点地,我和你无冤无仇,用得着花
这么大力气害我吗?”

  施大宝蜷缩着身子躲避着密如暴雨的脚跟,突然大叫一声,却是被人在要害
处踢了一脚。

  方学渐摇了摇头,叹气道:“齐爷,如果没有其它事情,我就不打扰你用午
餐了,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齐烈冷冷地看着他,道:“什么要求?”

  方学渐指了指“拳风脚雨”中的施大宝,笑道:“我要把他带走。”

  齐烈挥了挥手,灰衣汉子们退到一旁。

  黄澄澄的松木地板上血迹斑斑,施大宝像一只大虾似地躺在那里,微弱的呻
吟若断若续。

  齐烈看着他提起施大宝的衣领,携着龙红灵的小手一步步地走下楼去,突然
说道:“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希望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方学渐抬起头来笑了笑,道:“黄河十年九灾,我对这里不感兴趣,一定走
得远远的,保管不会打扰你的发财梦。”

  三人下了楼梯,看见老麻等人被一群灰衣汉子围在门口,双方剑拔弩张,随
时要开打的样子。

  方学渐知道又是施大宝捣的鬼,伸腿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提起嗓子,喊
道:“齐烈齐大爷说了,这件事情全是施大宝惹出来的一场误会,大家都是出来
混的,讲的是和气生财,何必因为一个小人的挑拨而大动干戈?”

  脚步声响,楼梯口跑下一个汉子,高声喊道:“齐爷叫大家坐回去,继续喝
酒,放他们走。”

  方学渐心中大喜,从怀里摸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到这汉子的手里,道:
“转告齐爷,说我承他的情,不会给他小鞋子穿的,这五百两银子,就当我给兄
弟们买酒喝。”

  带着山庄众人出了客栈大门,他把施大宝扔给老麻,道:“看住这个欺师灭
祖的小子,找个地方要好好地开导开导他!他奶奶地,老虎头上抓痒,活得不耐
烦了。”

  经过这一变故,大家连吃饭的心思都没了。出了小镇,又一口气跑出十多里
路,这才在一个靠林子的路边停下休息。

  龙红灵拿出西安时买的“黄桂柿子饼”、“腊驴腿”和“蜂蜜凉粽子”等小
吃,分给大家享用。

  方学渐就着羊皮革囊喝了两口清水,转眼瞥见地下的施大宝,两条手臂已被
牢牢地反绑在背后,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正鼓着眼睛吞口水呢。

  他刷地拔出腰间钢刀,指了指他的裤裆,道:“如果还想留着你的小鸡鸡撒
尿,就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为什么要出卖我?”

  “我赌钱欠了二百两银子……”

  “靠,二百两银子?”方学渐气得脸都白了,用刀背狠狠地在他的头顶拍了
一下,“老爷我口袋里的一百多张银票,最少的也有二百五十两,你这个愚蠢透
顶的猪脑袋,二百两银子只能买只车轮子。”

  “不是……不是这样的,齐爷答应过,只要事情办成了,他就介绍我加入漕
帮。”

  “不管你怎么狡辩,我都做过你的师父,你出卖我,就是欺师灭宗,就是死
有余辜!”

  “师父,我下次不敢了。”

  “靠,还有下一次?”方学渐又是一刀背敲在他的头上,“以前也有两个混
蛋背叛我,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施大宝摇了摇头。

  “其中一个被我捆在一颗高高的大榕树上,下面堆了半圈干柴,我派人专门
看火堆,火大了压点湿灰,火小了就加块干柴,就这样用温火烤了七天七夜,直
到把他最后一块骨头里的最后一滴油榨出来,整个人才噗地灰飞烟灭。”

  方学渐慢条斯理地讲着,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诡异,握成拳头的左手蓦地张
开,做了一个烟灰飞腾的姿势,翘起的嘴角露出了两颗白得晃眼的牙齿,问道:
“你有没有听过人油落到火焰上的声音?”

  施大宝的眸子里露出了深深的恐惧,慌乱地摇了摇头。

  “一滴油落下去,嗤的一声,一条血红色的火舌就卷上来,热热的,从脚底
心烤出更多的油来,然后就有更多的火舌卷上来,一般用不了半个时辰,两只脚
掌就会便成两块黑炭。”

  施大宝眼睛都吓得绿了,咽了口唾沫,道:“另一个呢?”

  “我还记得,”方学渐抬起头来,空中的云彩好像一朵朵绽瓣的白棉花,悠
悠地说道,“那是一个很冷的清晨,呼口气都会结成冰。我让人剥光那个叛徒的
衣服,然后把他浸在后院子的一口井里,浸一会儿,拉出来吹一会儿冷风,整整
炮制了三天三夜,这才没了气。你猜一猜,他咽气之前说了一句什么话?”

  施大宝整个身子都开始发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是…是不是,请你
饶了他?”

  方学渐摇摇头,缓缓地道:“他说,下辈子宁愿做条狗,也不愿再做人。”

  施大宝猛地一个激灵,脱口说道:“他为什么背叛你?你要用这样狠毒的手
段处罚他?”

  方学渐低下头来,清俊的面孔看上去有些苍白,微微一笑道:“他背叛我,
只因为他把我最心爱的一条小狗打了牙祭。在这个世界上,穷人家的一条命原本
就比富人家的一条狗还远远不如,你说是吗?”

  “师…师父,现在还不到大冷天,您又急着赶路,不至于用这两种方法来处
罚我吧?”

  “当然不会,不过我会把你剥得赤条条的,”方学渐笑眯眯的,暧昧地看着
他,“封住嘴巴,绑在这个树林子上,然后用蜂蜜涂满你身上的每一块皮肉,你
想啊,那些蚂蚁闻到又香又甜的蜂蜜,哪有不蜂拥而来的道理?成千上万的蚂蚁
黑压压地爬过来,用它们细小的牙齿一点点地切割你的血肉……”

  施大宝突然白眼一翻,砰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方学渐收起长刀,哈哈大笑道:“好个没胆的孬种。”

  马贵走过来,凑到他的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方学渐笑得越发凶了,点着头
道:“一切随你处置,只要不弄出人命就好。”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马贵嬉笑着拿了一根牛皮索子和一把短柄匕首,提起
施大宝进了林子。出来的时候,几乎让大家笑岔气。

  施大宝的面皮涨得血红,耷拉着脑袋不敢抬起来,一条粗布裤子的裆部被剜
了一个巴掌大的圆孔,乱糟糟的毛发中间,一根乌黑发亮的铁棍昂首而立。铁棍
的底部,却被一条牛皮索子牢牢绑着。马贵拉着绳子的另一端,把施大宝牵了出
来。

  龙红灵捧着笑疼的肚子,骂道:“马贵,你也太缺德了吧?”

  马贵笑嘻嘻地道:“小姐你有所不知,别看他人高马大的,这个地方可不经
用,被‘怡红楼’的窑姐摸上两下,就走火冒烟了,我这是在帮他练习‘金枪不
倒神功’。”

  众人鬼哭狼嚎,笑得嗓子都哑了。

  马贵把绳索的另一头绑在马车的后栏杆上,等方学渐和龙红灵上了车,啪地
在马背脊上抽了一鞭,大笑道:“今天我来领路,拉着这个活宝在宝鸡的大街上
转一圈,怕不闹个满城风雨、家喻户晓?”

  四匹高头骏马撒腿小跑起来,才出了林子,一串清脆的铃铛声突然悠悠地飘
了过来,若有若无。方学渐探头望去,只见南边的另一条官道上,一只毛茸茸的
庞然大物从一个平缓的土丘后面浮了出来,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清越的铃声被秋风送出好远,视野中的骆驼却越来越多,一头跟着一头,连
成长长的一串,绵延数里。

  “这个就是骆驼啊,果然比较威猛。”方学渐由衷地赞了一句。能在这里遇
上西域驼队,真是最好也没有了。

  龙红灵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骆驼,趴在他的肩上看得津津有味,道:“这
个毛茸茸的大家伙,不知道骑上去是什么滋味?”

  “到了兰州,我们买两头骑骑,不就知道了。”

  龙红灵突然惊呼一声,一匹通体白鬓的骏马越队而出,旋风一般向山庄众人
驰来。一个身穿橘红披风的女子端坐马上,突然撤出背后硬弓,搭箭上弦,瞄准
两人的车厢嗖地放了一箭。

  疾如流星的箭矢在空中爆出一粒寒星,一闪而没。马车的后面,很快响起了
施大宝的一声欢呼,那根牛皮索子被利箭射中,断成了两截。

  那女子驱马上前,抽出腰间的柳叶刀,俯身劈了一刀,反绑施大宝手臂的绳
子登时纷纷断裂。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虐待你?”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好像哭过很久的样子。

  施大宝抬起头来,面前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少妇,高挺的鼻梁和微微突出的
颧骨,使她的面部轮廓显得有些生硬。一头柔软黑亮的长发,有点散乱的鬓角,
反而给她平添了三分女人味。

  长腿宽背的白马高昂着头颅,忽律律一声长嘶,神竣异常。英姿勃发的女子
稳稳地坐在上面,橘黄色的披风在风中习习飘扬,冰冷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表
情,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却亮得让人不敢逼视。

  “他是我的徒弟,我正在教他练习一项独门绝学,无敌铁枪功。”方学渐叫
马贵停车,跳下去把一块棉布扔给了傻站着的施大宝。

  “无敌铁枪功?”

  方学渐轻飘飘的目光从她神采飞扬的脸蛋移到挺起的胸膛上,这是每个正常
男人在见到陌生的年轻女子时的例行公务。

  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少妇的胸膛虽然挺得很高很刻意,但是胸脯却是平得坦
荡荡的。就好比脚下的黄土高坡,坡是高的,但是土坡上面一览无遗,连一座像
样的丘陵都没有。

  “是啊,无敌铁枪功,就是在床上生龙活虎的那种,这位大姐,难道你对这
方面也有浓厚的兴趣?”方学渐的嘴角微微弯下来,露出来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奸
诈。

  少妇的脸蛋红了红,一双明亮的眸子转到施大宝的身上,却故意不去看棉布
底下高高顶起的长枪,问道:“真是这样吗?”

  施大宝的眼珠子在两人间转来转去,突然弯腰向少妇行了一礼,道:“女侠
英明!”又飞快地向方学渐鞠了一躬,道:“师父更加英明!”

  “是啊是啊,”方学渐哈哈大笑,两道斜斜的目光盯在少妇平顺如镜的胸膛
上,“这位女侠不但办事英明,胸襟更是坦荡,真乃万中无一,绝对难得啊!”

  少妇的脸色微微一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拨转马头回去了。

  带头的骆驼拐弯走上西行的官道,近得甚至能看清鼻腔内喷出来的白气了。

  方学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看得这么痴,舍不得啊?”

  施大宝转过头来,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低声下气地道:“哪儿有的事,师
父真爱开玩笑。”

  “那是想媳妇了?”方学渐看着那一领橘黄色的披风消失在驼队中间,笑了
笑道,“找媳妇也要挑个奶大屁股圆的,胸脯平平,算个女人吗?男人们不如自
摸得了!”

  “自摸?师父,您对麻将也有研究?”

  啪的一声,方学渐一巴掌抽在他的脑门上,骂道:“要不是看在你还算识相
的份上,我就一刀把你阉了,这笔帐暂时记着,快上车去吧,争取戴罪立功。”

  当夜宿在宝鸡县。庞大的西域驼队没有进城,在靠近林子的一块空地上扎了
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帐篷,生起火堆无数。

  天气真的很冷了,尤其是刮风的夜里,丝丝的冷气钻进来,鼠皮袄子也抵挡
不住。刚过了二更,墙头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青霜,凄清的月光飘下来,照得一
块块砖石好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

  方学渐是完成例行的功课之后,被龙红灵拉到城墙上来的。原本这个时候,
他应该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接受大小姐花样百出的按摩奖励了,昨天用毛茸茸
的青草擦拭银枪,今晚该用两片湿淋淋的花瓣来上油了吧?

  龙红灵偎在他的怀里,眸子一闪一闪的,突然抬头道:“白天那个穿黄披风
的是谁啊?”

  方学渐把她的两只小手握在掌中,绵软光滑犹如握着两块质地上佳的软玉,
轻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女人肯定是金马镖局的‘太平公主’了?”

  “太平公主?又是一个皇亲国戚,怪不得那么嚣张。”

  方学渐偷偷一笑,心道:“你不是皇亲国戚,难道不嚣张吗?要不是把矛头
全对准了我,一路上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方
大爷夜夜温香软玉满怀抱,还能够积下不少功德,也算人间一大快事了,南无阿
弥陀佛,佛祖可不要嫉妒。”

  “她未必是什么公主,那个‘太平’嘛,倒确实名副其实。”

  “她很厉害吗?出现的地方就会天下太平?”

  方学渐在她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把“太平”两字的含义解释清楚。

  龙红灵噗嗤一笑,嗔道:“你这家伙真坏,老盯着女人家的那个地方看。”

  “这不是坏,这是比较,只有亲眼看了,才能比出我宝贝灵儿的优势嘛,你
自己摸摸,又鼓又圆,衣服都要撑破了。”方学渐抓着她的两只小手,慢慢移到
两座高耸的乳峰上。

  龙红灵连脖子都红了,虽然隔着厚厚的羊绒衣服,纤秀的指尖不经意地划过
敏感的峰巅,仍让她的娇躯震了一震,然后瘫痪似地软在他的怀里了。

  方学渐把她横着抱起,回身跃下城去,嬉笑道:“站在这里喝老天爷的西北
风,不如回去吃乖宝贝的嫩豆腐。”

  山庄众人快马加鞭地赶了两日,于日头将落未落之际,到了陇上第一名城兰
州。

  第三天休息,施大宝自告奋勇地陪着闵总管上街,跑了一天,杂七杂八地买
了许多。除了四匹骆驼,好东西还有三张虎皮软垫、两件白狐裘和一件紫貂皮大
衣,做工还算精致。

  从第四天开始,一行人就不远不近地跟在西域驼队的后面,一连走了两日,
距离嘉峪关已不过二百里的行程。

  这一日中午,众人在临泽城外的一个小酒铺里歇脚,每人要了一份牛肉拉面
和一碟烤羊肉。正吃得稀里哗啦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西边而来,铺子外
一声响亮的马嘶,一个二十上下年纪的劲装汉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他径自走到方学渐跟前,抱了抱拳,道:“在下金马镖局严子路,请问兄台
高姓大名?”

  方学渐转头望了他一眼,青灰色的劲装外面穿了一件酱色的小羊皮袄子,脸
形瘦长,肤色还算白净,两撇眉毛和一对眼睛都比较细长,看上去颇有几分读书
人的气质。

  “方学渐。这里的牛肉拉面味道不错,要不要也来一碗?”

  “不用了,我只是照局主的吩咐来问一下,方世兄这两天跟着我们的驼队,
不知有何用意?”

  “你们的局主是?”

  严子路的眉头皱了一皱,道:“局主叫金香玉,方世兄不是跑江湖的?”言
下之意,凡是跑江湖的,都应该知道“金香玉”这个名字。

  “哇,好名字,金银满堂玉生香,既有诗情画意,又哧溜溜冒着富贵气,真
是千金难买的好名字啊。”

  “金满堂是我们老局主的名字,方世兄不会也没听说过吧?”

  方学渐怔了一下,急忙道:“当然听说过,金老局主的威名硬邦邦、响当当
的,就像现在日当正午的太阳,暖洋洋地普照大地,哪里会有……”

  龙红灵突然插嘴道:“听人说,金老局主三年前突然失踪,不知道是不是真
的?”

  “老局主的失踪是真的,”严子路的神色有些黯然,点头道,“三年前,他
和局子里的十一个好手押着一批私货去吐鲁番,半路上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竟然
连人带货全都凭空消失了,至今没有半点下落。”

  “原来是这样,”方学渐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指着龙红灵道,“我和
内人成亲两年多了,可她的肚子里一直不见动静,求医问药不见多少起色,最后
听一个老神医讲,天山上有一种十分珍贵的红泪雪莲,对妇女不孕有着非凡的疗
效,我们想到西域走一趟,买一些来下药。因为不认得路,便跟在你们后面。”

  严子路看着满面羞红的龙红灵,又望了望邻桌几个强忍着笑的车夫,心中疑
虑不消,却也不便再问,抱了抱拳,说一声打扰,便转身出去了。

  大小姐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一对黑漆漆的妩媚眼珠流眄顾盼,杀
气腾腾地盯着龇牙咧嘴的方学渐,看那神气,今天晚上非得大动干戈、杀鸡取卵
不能罢休了。

  把守嘉峪关的是西宁卫的驻军,一墙之隔,关内锦绣山河,关外便是茫茫荒
漠。如今严嵩掌权,官场贪鄙成风,凡是手里捏着点权力的,无不想方设法地搜
刮油水,中饱私囊。

  施大宝虽然是西宁卫的逃兵,罪不可赦,可是穿上体面的锦袍皮衣,怀揣八
百两的龙头银票,不出半个时辰,就把出关手续给办了下来。

  凭骆驼的脚力,只要不迷路,从嘉峪关到哈密不过五天的行程。备足清水、
食物、火炭、帐篷和褥子,一行人顶着凛冽的西风,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大漠
之旅。

  尾随着西域驼队出了嘉峪关,眼前白茫茫的尽是荒滩。方学渐回头望去,只
见连绵的山峦蜿蜒如线,高高矗立的长城雄峻环抱,恰如两条强有力的手臂控扼
大漠荒野。

  正感慨间,忽听前方的驼队中一个女子的歌声悠悠地传了过来:“一过嘉峪
关,两眼泪不干,前边是戈壁,后面是沙滩。”歌喉沙哑,苍凉中透着一股辛酸
的悲怆,一点点随风飘逝,正是那个“太平公主”金香玉。

  一路晓行夜宿,过了玉门关,沙漠由浅黄渐变为深黄,再由深黄变成灰黑,
真正接近戈壁的边缘了。

  第二天歇在瓜州(今安西),严子路又跑了过来,告诉方学渐前面有座星星
峡,马车不能通行,让他赶紧买几匹骆驼。

  此时天色已黑,城里的骡马行早就打烊。山庄众人忙了半夜,求爷爷告奶奶
的,才用高得离谱的价格买来了五头褪毛骆驼,有一只还一瘸一拐的,看着就已
经摇摇欲坠了,哪里能负重驮人?

  方学渐气得七窍冒烟,当场就把施大宝这张活地图踹翻在地,狠狠地臭骂了
一通。

  后半夜还不能睡,得把一些必不可少的物品打成方包,捆在八匹还能正常跑
路的骆驼上。老麻心疼地卸下马车,从中挑了八匹最强壮的,剩余的车、马和物
品只能托付给客栈的老板,代价是每天五两银子。

  出了破烂不堪的瓜州城,展开在方学渐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广袤沙海,
没有一丝人烟和生气。清越的驼铃又响了起来,在亘古荒芜的大漠中天籁一般扬
起。

  一轮红日从风沙的尽头探了出来,无边的晦暗开始纷沓而退,便如潮涨潮落
时的浪花,光影之间会形成一道清晰的分水线。平缓的沙漠被阴阳昏晓切割成了
两半,黎明与黑夜间的取舍判若分明。

  赶到星星峡的时候已是中午,陡峭的石山戈壁一字排开,高耸入云的悬崖云
雾缭绕,走得近了,才会从一堵刀削似的山壁中间看出一条缝隙来。

  峡谷内道路曲折,最宽的地方可容五车并行,最窄的地方只容单骑通过。两
旁石壁巍峨陡立,巨大的山岩又黑又亮。澄蓝和墨黑互相辉映,蔚为壮观。

  方学渐抬头望天,只觉天色又蓝又亮,宛如潜在海底仰望一般,心中大叫乖
乖不得了,幸好这山崖够高,否则在上面埋伏,单是扔扔石头,下面的三百多人
恐怕就要死一半。

  这条不足二里长的星星峡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峡谷尽头豁然开朗,一条足
有百尺宽的康庄大道远远地铺出去,仿佛与天地的尽头相接。两旁横亘的山冈依
旧是黑色的,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奇特的光芒。

  深秋的夜晚总是来得十分及时,当龙红灵昏昏沉沉地牵着缰绳,就要在马背
上熟睡过去的时候,一声低沉的号角呜呜地响了起来,这是西域头人命令自己的
属下原地扎营的号令。

  她精神一振,睁开眼来,一只血红的火盆正从视野中悄然熄灭,暗沉沉的黄
昏飞快地吞没了广袤的沙漠和天空。

  在一个巨大沙丘的背面,五个简易的帐篷支起来了,篝火也亮了起来,驴腿
肉和麦片粥的芬芳更是一阵阵地四下飘扬。大漠上的第一顿晚餐,就在热烈和新
奇的气氛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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