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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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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能让他知道......

  这镇守太监李义正当盛年,四十岁zuoyou年纪,面貌平常但是身材雄壮,若非没有胡须看着不像是阉人。

  上了茶后,主客素不相识,没什么好寒暄的,便借着汪直的话头谈起来。李太监问道:“汪公在榆林可曾安好?”

  方应物知道这是对方的试探,便对了几句汪直情况。最后他风轻云淡道:“汪厂公一切安好,只是有回遇了刺,被在下侥幸救他一次。”

  看来不完全是假借汪直的名头招摇如此李太监便很直接的问道:“方朋友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李太监心里很明白,眼前这位年轻人很可能只是打着汪直的招牌来办事。但是人的名树的影,就是汪直的招牌也是不可小看的,该应付还得应付。

  对方直接,方应物也不客气,“在下有个王姓乡亲,在武林门外开着一家工场。不过近日织造局对其索求甚迫,他无力承受,便委托在下向李公讨个人情。”

  汪直的招牌不见得是万能,但织造局勒索一家工场对李太监而言,实在是一件小事。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为这种区区小事去触犯汪直的招牌,盘算得失很不划算。

  “王家丝织工场?”李太监闻言皱眉半晌,然后才道:“若是手底下不懂事的人惊扰了你那乡亲,我自然会做主训斥他们。但此次这事却另有缘起,却不是我好做主的了。”

  这很出乎方应物意料,李太监态度虽不错。可他居然拒绝了?这明明就是一件小事,李太监连这个顺水人情都不肯做?

  没等方应物想出门道。李太监又补充了一句,貌似是宽慰道:“其实你不必过于担忧。船到桥头自然直!”

  方应物已经有了头绪,正常情况下的确应该如自己所想,但现在却意外了,想来想去大概不超出两个原因。

  一是李太监不在意汪直,所以不给这个面子。二是这件事还有别人参与,李太监不好驳了那个人面子,所以才会婉拒。

  从李太监的态度看,不像是敢不将汪直放在眼里的人,否则也不会只看到汪直的名字便把自己请进来了。所以后面一个原因可能性更大一些。也就是说这件事还有别人主导。

  那这个人又是谁?这个人能顶得住汪直的招牌,那至少也是方面大员级别的,也就是说至少是布政、按察。不知怎的,方应物想到了浙江右布政使陆辰。

  因为之前拜访宁衙内和宁布政使时有过推断,猜测这陆辰与李太监有所勾结,所以陆大人和李太监的关系想必是不错的。

  非要找一个可能性,那么陆大人的可能性最大。毕竟他方应物只是打着汪直的幌子与李太监谈,虚实不知,又并非汪直亲临。想来一个布政使确实也足够顶的上一块不知虚实的汪直招牌。

  不过更让人奇怪了,一个右布政使好端端的去找王家麻烦作甚?难道陆大人心血来潮想去侵吞点钱财,所以随机抽中了王家?这怎么看怎么离谱,完全不是方面大员的做派。

  方应物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的问道:“这只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在下在此恳求李公,莫非真不肯通融么?”

  李太监仍不改口道:“要让方朋友失望了。”

  方应物放下茶杯叹口气。摇摇头说:“那陆大人是吃错药了罢?”

  “想必陆大人也是”李太监不知不觉顺着方应物说下去,话才半截。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失言了!

  他这半句话,无异于附和方应物。间接承认了是陆大人暗中捣鬼,顿时李太监哭笑不得。

  他这从波诡云谲宫中杀出来的堂堂镇守太监,居然被方应物这不足二十的小少年套了话去!传出去岂不是笑掉同行的大牙么?

  方应物忍住笑意,旁敲侧击道:“李公!明人不说暗话,在下虽然已经猜了出来,但还是不明白,陆老大人为何与一个小小的工场过不去?”

  李太监不想与打着汪直招牌的人搞得太僵,换成别人问来问去早被打出去了。“我也不晓得!那陆大人只是遣人来请求,叫织造局去找武林门外王家工场的不是。看在交情份上,我照办而已,其余内情我一概不知。”

  确定了捣鬼的人后,方应物越发的糊涂了。

  人总是有动机才会做事,陆布政使这么干能得到什么好处?王家有点小钱,但也只是相对普通人而言,有什么地方值得方面大员注意的?

  再说那陆大人只是右布政使,目前正是图谋左布政使的关键时刻,这种时候节外生枝有何意义?

  带着万般疑惑,方应物离开了镇守太监府。刚回到旅舍,却见有王家的仆役在等候着。

  “方相公!我家老爷叫我来送口信。”那仆役禀告道,“今日有个右布政使陆府的管事送了帖子到王家,邀请我家老爷明日在运河边得意楼相见。说是陆府嫁女需筹备大批丝绸,要与我家老爷谈这笔生意。

  不过帖子还请了方相公你,但不知方相公住处,所以委托我家老爷传口信,邀请方相公明日一同前去。”

  这是说曹操曹操到么?方应物暗想,他正满脑子陆大人,这下就送上门来了。

  在知晓了内情的方应物看来,陆府请王德谈大生意,怎么看也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呐。不过莫非是陆大人后悔了,所以想法子补偿先前的过错?

  不对!方应物突然有所醒悟,请王德也就罢了,为何一定要请到自己?这其中有蹊跷。

  难道陆大人一开始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的目的其实不是王家,而是自己?或者说,没有麻烦也要制造麻烦,故意做出王家这个人情卖给自己?

  方应物苦笑连连,他一直无比坚定的在王家人面前说“此事与我无关”,说服了王小娘子,说服了王魁,甚至导致王小娘子和王魁对疑神疑鬼的王德不满。

  其实这不是谎言,他真就这么想的。却没想到,闹来闹去的此事还就是与他有关,勉强也可以说是因他而起。

  方应物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一拍额头,心里大叫一声“我靠”!千万不能让王德这厮知道内幕,不然他必定又开始腻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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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兵来将挡

  送走王家仆役,方应物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那右布政使陆辰的真实目标在自己这里,王家的事情只是个媒介罢了,但自己又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

  如果有了确定的方向,很多事情都可以迅速得到解释。方应物很快便又想到,自己拥有商相公学生这个身份,这大概就是陆辰目的之所在。

  陆辰计划利用一些小手段赶宁老大人致仕下台,好让自己顺利接替左布政使职位。但是宁老大人又是商相公昔年在朝时一力扶持的,陆辰不愿与威望很高、尚有可能复职的本地大佬商相公撕破脸,因此想tongguo他方应物来缓和一下关系?

  不得不说,方应物虽然与这陆辰陆布政使到目前为止素未谋面,但方应物tongguo两件事已经摸出了这位陆大人的一些秉性这必然是个很阴沉的人,也必然是个喜欢操弄权术手腕的人

  第一件事,布政使司宁老大人主导的海塘工程太急切导致徭役繁重,地方民众极其不满,陆大人便暗中指使民众到布政使司衙门闹衙。

  以上还不算什么,谁也能做出这种事。但闹完后没在布政使司出乱子,却偏偏与织造局起冲突,烧了织造局的运丝车,就比较阴险了。

  这阴就阴在把火烧到了镇守太监这里,事情便完全不受布政使司掌控了,宁老大人想平息事态也有心无力。

  而且最关键的是,如果民众仅仅闹了布政使司,以今上的淡漠、不负责任的心态不会有太多想法反正都是你们文官衙门的乱子。

  但是布政使司惹出的闹事民众烧了直属大内的织造局的车。再经过镇守太监添油加醋的禀报,那感到私产被侵犯的天子肯定会对宁老大人不满。

  从头到尾这位右布政使陆大人没有露面。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却达到了最佳效果。同时也不会让士林觉得是陆大人争权夺利、攻讦上司。一切都是镇守太监李义的错,而陆大人名声不会有丝毫损失。

  第二件事就是王家这件事,如果不是镇守太监李公公在汪直名头的震慑下失了口风,他方应物还真确定不了是陆大人捣鬼,这根本就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可以想象一下,假设王家面对织造局刁难一筹莫展,而他方应物作为关系比较近的乡亲也没有太好办法,毕竟太监体系和士人体系是两回事。

  在这个时候,陆大人出面主动示好。并帮忙化解了织造局的刁难,那么他方应物怎么也得念几分情。这种先坑人再拉一把的手段,也确实真是很阴了。

  再说如果陆大人想直接请他,那么他必然是避而不见的,但陆府tongguo王家的事邀请,那就不好推辞了。

  不过之前没人想得到,他方应物能直接见得到镇守太监,陆大人也是绝对想不到的,更想不到方应物能阴错阳差的猜出八成真相。

  闲话不提。本来方应物对明晚这场宴请没有什么兴趣,毕竟他与左布政使宁老大人之间的关系在天然上比较密切,当前又是本省zuoyou两位布政使之间关系紧张的时候,自己贸然与陆家的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说不定就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而且,看透了陆大人的不择手段的阴谲秉性后,方应物颇有种敬而远之的想法。实在不爱与这类人打交道。

  反正无论自己去与不去,他们也会自动对王家卖好。并帮着王家渡过难关罢,最后这面子还是要落到自己头上来。到时候见招拆招好了。

  暮春夜晚,华灯初上,杭州城北关夜市开张,人流一如白日,连续多路过此地的外地客人也慕名前来凑热闹。

  矗立于距离运河码头不远处的得意楼算是北关一带小有名气的酒家,名字大概取自“人生得意须尽欢”之意。

  淳安商人王德不是第一次来得意楼,两年来在这里应酬的次数少说也有七八次了,但这次是真很激动,因为他马上要与布政使陆府谈生意。

  虽然他不是很明白陆府为什么会主动找到自己,从自己这里采购丝绸,但王德觉得自己经营两年,在北关一带也闯出了一点名气,引得客人上门并不奇怪。

  堂堂的从二品大员嫁女,陪嫁和铺张绝对不会少的,说不定要一口气购买上百匹绸缎绢纱,算是一笔不算小的买卖。

  但更让王德激动的原因是,这将是最好的示范,而且是极其难得的一次示范。连堂堂的布政使家里都用他王德的丝绸,传了出去极其增光添彩,这其中蕴含的广告效益不可小觑。

  好消息,绝对是好消息,更是近期连连不顺心以来罕有的好消息!自从王德到杭州经商以来,这算是遇到的最好的发展机会之一了。

  按说是陆府管事下了帖子邀请王德,陆府管事应当早到,而王德晚到片刻也可以。但王大员外不这么想,他生怕怠慢了客户,所以早早就来到了得意楼,守候在大门口处等待。

  在兴奋和忐忑中,王德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好不容易看到有打着陆府灯笼引道的仆役出现。

  王德连忙迎接上去,对着灯笼后面的人深深作了一揖,高声道:“当面的莫非是唐过唐管事么!”

  灯笼后闪出两个人,一个是中年文士打扮,没有说话;而另一个三十余岁的精干男子微微还了一礼道:“正是在下,阁下是王员外?”

  面对可能为自己带来丰厚利润的大客户,王德姿态放的很低,连声道:“正是,正是,有失远迎!里面请!”

  唐管事没有挪步,却对旁边的中年文士道:“张先生,走罢?”那被称为张先生的左顾右盼片刻,皱眉道:“怎的不见方朋友?”

  唐管事立刻侧头询问王德,“方应物方朋友何在?在下送帖子可是写明了,委托王员外邀请方朋友一起到此?”

  王德愣了愣,说实在的,他方才始终满脑门自己的生意,没去想方应物。所以方应物到没到,他都不在意,若不是对方提起,他自己都已经忘了还曾经请过方应物。

  唐管事和张先生看王德这表情,也知道方应物必然没到场,张先生对唐管事道:“若方朋友不到,今晚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王德听得分明,敢情这位说话很有分量的张先生就是奔着方应物来的,见不到方应物就要走人。他之前并没有多想,只道都是读书人圈子的事情,但从眼前这情况来看,不那么简单。

  难道方应物就如此重要,自己出来谈个生意也离不得他?怎么和鬼上身似的!最要命的是,对面这两个见不到方应物就想走?那他的机会可怎么办?

  王员外能经营的风生水起,也是有几分应变能力。他猛然擦了擦汗,插嘴道:“昨日已经打发了人去请了,在下也不知为何不来。

  两位不如先入内一坐,在下这就再打发人去请。zuoyou他住的地方距离不远,来回快捷得很,这时候再请过来也不晚!”

  唐管事也劝那很不好说话的张先生道:“如此也好,既然到了这里,总不能白跑一趟。”

  于是三人便进了得意楼,径自上了二层,早准备好了一间清净雅阁。王德待唐、张两人坐定了,便热情的说:“两位先喝茶,在下这就吩咐下人去叫方应物过来,管保两位今晚能见到人。”

  “快去罢!”张先生挥了挥手,王德便出去找自己的仆役吩咐事情了。

  目送王德出去后,张先生低声对唐管事道:“东翁交待过,少年人即便再老成,也多多少少有几分虚荣和炫耀心理,这是不可避免的,特别是喜欢在女色、亲友面前的显摆。

  一会儿若那方应物真来了,你我把他的脸面给足了,让他在乡亲面前大大长一次脸面,这交情也就水到渠成了。此后我再与他密谈,总该能如东翁所愿。”

  唐管事点头称是,又道:“只有我们几个还不够,须得请些陪酒女子过来,少年人在美色面前,鲜有能沉稳得住的。在女色面前抬举他,事半功倍。”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便闭口不言了。门帘闪动,王德走了进来,陪着笑道:“已经打发人去了,两位但请安坐。”

  却说方应物在旅舍里无聊,正意欲出门寻觅地方用晚膳,刚走到大门处,却被人拉住了袖子。回头看去,原来是曾经昨日见过的王家仆役。

  “方相公!方小爷爷!昨日小的不是禀报过了么,今晚得意楼那边请你过去,你怎的爽约了?这可让小的难做人!”

  方应物理直气壮的说;“我说我知道了,又没答应!”

  那仆役急的满头大汗,拉着方应物不肯放,哀求道:“不要和小的耍这文字游戏了,你若不去,板子全落在小的身上。

  而且我家老爷说了,方相公如果不去,就再让大小姐出来请。方相公忍心让大小姐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晚上出门夜行么!”

  王德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方应物撇撇嘴,去就去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他拍了拍王家仆役,“松手,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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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七章迷茫

  张先生望着方应物,笑而不语,他知道方应物肯定已经明白意思了。不然方应物肯定要问东问西,而不是半晌不说话,只在那里皱眉思索。他不由得再次感慨一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

  沉吟良久,方应物抬起头,神色平静,很不经意的问道:“宁老大人无论有什么所作所为,自有朝廷法度,你告知我这些目的何在?”

  张先生挤出一副“你懂得”的表情,“明人不要说暗话了,陆大人与宁大人多年同僚情谊,自然是希望宁大人悬崖勒马而已。烦方朋友去劝一劝宁大人如何?”

  方应物听得出来,这个悬崖勒马并不是说让宁老大人改过自新、投案自首、坦白从宽。

  而是叫宁老大人主动致仕,将左布政使的位置让出来,并平平稳稳的过渡到陆大人手里。再话外的意思,就是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宁老大人可以全身而退。

  方应物能看得出,右布政使陆大人也不愿意讲风波闹得太大,免得生出什么意外。

  正常情况下,左布政使致仕后,右布政使自动就是第一候选人,顺理成章就能接任。

  万一事情闹大了,出现不可控的状况,鬼知道朝廷会怎么出手,没准陆大人的愿望就莫名其妙砸锅了。

  还有,陆大人大概不想落个逼迫上司去职的刻薄名声,故而也是希望尽可能的平稳过渡,不要闹得鸡飞狗跳,这也是他一直不肯站到前台的缘故。

  方应物还想象得到,如果陆大人直接拿着把柄去与宁老大人说,只怕很容易就撕破脸,连个转圜余地都没有。所以需要一个合适人选当中间人。而自己倒是非常合适的。

  让他方应物这个“同党人”去对宁老大人说,就相当于有了余地,不至于立刻反目成仇把事情拖累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同时他还具有商相公学生的身份,正好连带对商相公的“解释”工作也可以让他一并做了,对陆大人而言真可谓是一石二鸟。不管怎么说,宁大人是商相公提拔使用,总得给商相公一个交待。

  难怪那日宁老大人和宁师古衙内话里话外的请自己出面,敢情他们身上也是背着贪污徭羡银的包袱,需要自己的情面和背景对商相公说项。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免冷笑几声,“你家陆大人真是好算计。”

  张先生对答道:“方朋友正当此时到了杭州,真乃机缘巧合,也是天意。”

  当然,今夜宴请中如果方应物在几句吹捧中迷失自我。那也就没有后来这些话了。陆府二人最多加几把火,让方应物当一个懵懵懂懂中被利用的傻瓜就行了。

  方应物无语,当初他听到宁老大人和陆大人之间有龃龉时,觉得宁老大人就算赢了,估计也没几天就致仕。

  何况他还隐隐感到宁老大人可能胜算不大,毕竟镇守太监李义是暗中支持陆大人的,宁老大人稳当不了。

  但同时作为半个“同党”。又不可能做些落井下石的渔利事情,所以方应物那时打定了主意,绝不参两位布政使之间的纷争。

  却没料到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你不去找江湖,江湖却主动来找你。自己不想参与,却被莫名其妙拉了进来。

  在另一边雅阁中,唐管事还在继续与王德东拉西扯闲谈着。但王德因为今晚屡屡变故有些不耐烦起来。

  他正考虑借着什么由头套几句准话然后走人时,张先生和方应物又走了进来。

  张先生对唐管事点点头示意。唐管事便轻轻拍案道:“王员外不必多想了,两日之内送上好的缎子和绢各一百匹到我们陆府去。花色不限,但求喜庆!”

  从得意楼离开,方应物拒绝了王德提出的同行建议,借着皎洁的月光和夜市灯火,他一边低头沉思,一边慢慢踱步回旅舍去。

  今晚得到的消息十分复杂,牵涉到方方面面,考量稍有不周到就很容易出现漏洞,故而他要从头清理一遍思路,以查漏补缺。

  转过街口,方应物突然冒出个念头,事关重大,涉及到宁老大人这个一省头号大员,又是商相公昔年一力扶持的同年,是不是应该连夜赶回淳安,将这些事情告诉商相公?

  但他随即就否决了这个想法,这样做等于是不负责任的将商相公拖下水?绝对不能这么干。

  贪污巨额银两如此没品的事情,以商相公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参与,大概也真不知情的。自己硬要把商相公拖进来,传出去很可能就传成了商相公包庇宁良。

  这没准正是某些人所希望的,官场人心险恶,不可不防。别的不说,从提学官李士实的情况来看,当今首辅万安对商相公提防心很重,同时万安又是个公认没有品格的人,如果让他从商相公这里寻到可趁之机,必然要兴风作浪

  念及此,方应物不禁在暮春温暖的晚风中打了个寒颤,额头上冒出了几滴冷汗,刚才居然没有想到这些。

  他心里忍不住骂了起来,这宁良真是猪一样的队友!临到老了犯这种糊涂,他倒霉不要紧,若连累到商相公清望,那简直百死莫赎!

  要知道,宁良能在天下最富庶的省份之一当了十多年布政使,这全赖商相公之力。人人都知道宁良和商辂关系亲密,这掰扯都掰扯不开。换言之,这宁良要爆出特大丑闻,那很容易就被联想到商相公身上!

  难怪右布政使陆大人对他方应物如此有把握,坦然将这宁大人贪赃的事情全告诉他了!根不怕他听了机密后,还是置身事外。

  若站在自己立场上,他不想遮掩都不行,为了保住商相公的名望,肯定要想方设法去捂盖子。

  最安全的办法,莫过于劝说宁良别恋栈不去了,还是主动致仕,将位置让给陆大人。按交接潜规则,前任既然下了台,那后任就尽量不追究了。

  方应物仰望明月,心里有几分迷茫,他两辈子人生经验也许很多,但从来没有直面过这种官场上的贪赃大案。

  对这种是是非非的体会不是读几书,看几个故事就能感受到的。难道真要照着张先生所说的,去当个和事老般的中间人,把盖子捂住?然后平平稳稳息事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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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八章 怒气冲冲的拜访

  旭日东升,昭示着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这个季节的晴天往往是和春暖花开联系在一起的。

  但在浙江布政使司衙署东大堂内,因为角度关系,此时阳光只照射进了门槛内外的方寸之地,故而大堂内里显得颇为阴暗深幽。这也是普天之下大多数公堂的特有氛围,很多心里有鬼的犯人一上公堂便觉得阴风阵阵就是这个道理。

  左布政使宁良强打着jīngshén坐在公案之后,这个地方他已经坐了数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按照常理,一个人在熟悉的地方会比较有安全感,可今日宁老大人自从坐在公案后,便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这是什么兆头。

  很可惜宁老大人不是修道真仙,无法“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大概是年老力衰,精力一日不如一日的原因罢,宁良只能自嘲的苦笑几声。

  老大人手掌按着公文,发了会呆,正准备回忆过去时,忽有前面门子前来禀报,打断了他的思路。

  “淳安县生员方应物前来拜访求见!”

  宁良比较意外,没想到方应物居然会主动来求见他。前几日他见过方应物,也看得出方应物不想参与他和陆辰之间的争斗。

  这不能怪人性凉薄,实在是方应物在这中间没有什么太大利益,不想参与是正常心理,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谁会有兴趣?指望自己一个乡试时有所照顾的承诺,还是不足以让方应物坚决的、无条件的帮自己。

  所以这方应物为了避免纠纷,应该躲着他才是,怎么会上门求见?难道回心转意了?宁良心里疑惑,但仍抬了抬手吩咐道:“有请!”

  大堂显然不是会客的地方,宁良起身到了侧里的内堂。不多时便见方应物被引了进来。

  方应物脸色阴沉,似乎别人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似的,但却不是死气沉沉,fǎngfo是要爆发的火山。他确实不痛快,也有足够的理由不痛快。

  “昨日西堂的陆大人遣人来见在下,告诉了在下一件事情。”方应物落座后,不等寒暄就抢先开口道:“他指明老大人有贪赃之事,赃银就是近三年海塘修建中收缴的徭羡银!”

  宁老大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张充满皱纹的老脸登时僵住了,眼皮不停颤动。浑浊的眼球现出几分茫然之色。他本来对方应物的无礼很是不满,但此时那还顾及此?

  他一方面是震惊,另一方面则是竭力聚拢自己仅存的精力苦思。那边姓陆的真摸清此事了?姓陆的将此事告诉方应物又是为的什么?

  方应物没管宁良什么脸色,像是主审一样问道:“如果他们没有把握或者证据,断然是不会用这个来哄骗在下。不然形同儿戏,太容易被拆穿!

  那么在下前来拜访。就是想问一句。这是不是真的?在下希望老大人如实相告,不要抱着推脱躲避的念头。连外人都知道了,瞒着在下又有何如意义?”

  方应物的语气很咄咄逼人,显示出他的心情很不平静。说实在的,这事也让他难得极其被动了,心里的恼怒不言而喻。

  宁良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缓缓的点点头,语气也十分沉重的答道:“是有此事。”

  啪!哗啦!方应物暴怒非常。无可发泄便猛然拍了身边案几,又狠狠的挥手横扫,将案几上的茶盏全部扫落到了地上,一个个摔得粉碎。

  他嘴里也没闲着,连珠炮般的责问一句句吐了出来:“宁老大人,你对得起商相公的栽培之情么!天下有谁能在浙江富庶之地当十余年布政使?天下又有几个布政使可以不受巡抚辖制?

  官做到了你这个地步,纵然没有出将入相,但也是方面大员、一方重臣,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老人家几十年宦海清白,临到老时却竟然犯下了贪赃之罪!

  三年海塘修建,徭羡银成千上万罢?这样大的数目你也敢伸手,你当真是老糊涂了!

  若仅贪图这些银子也就罢了,结果连修建之事也没做好!一方面徭役繁重,一方面今年又出了海潮毁堤的事情。这惹得地方民众到布政使司闹衙,生怕不引起别人注意?你在这里坐着安心么?

  谁人不知你与商相公的关系,你这样做让商相公情何以堪?商相公一世清誉,正道中流砥柱,天下敬仰,却要因为你而被毁!你扪心自问,不觉得亏心么?”

  二十不到的方应物气势夺人,语气严厉,劈头盖脸的将六十余岁的布政使宁老大人一顿训斥,而老大人则被训得像个孙子,这场面若外人看到了想必会极其骇然。但在特殊的环境下,凭借一腔正气方应物自然压住了心里有鬼的宁良。

  宁老大人生生忍受了方应物的斥责,没有任何反应。他听得出来,方应物口气虽恶,但却未必真坏。

  理由很简单,如果借着大道理训斥人,那台词应该是:“你屡受国恩,不思图报,反而贪赃枉法,是何道理?这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百姓么?”

  但方应物没有提半个字的国家、皇恩、社稷、黎民之类字眼,说来说起只说他对不起商相公、让商相公蒙羞,这说明方应物还是站在自己人立场上的。所以这大概是一时气愤,下面应该还有转折。

  方应物又指责道:“当初在下前来拜访时,你对此事隐瞒不提,却故意哄骗我参与进来,这又是什么居心!我那时真要答应了你,如今连我也说不清了!真是可恶之极!”

  别的认账就认账了,但这个不能认,宁老大人当初确实有利用方应物的念头,可也绝对没有故意隐瞒欺骗的居心。有谁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老夫贪赃了”?

  他开口辩解道:“此言差矣,老夫何曾有过欺瞒你的居心?休要放肆猜测,胡言乱语!”

  方应物吐了几口气,平复一下心情,“老大人你不对在下说,但有人对在下说!现如今对方已经点出来了,你想如何是好?”

  宁良不知道陆辰遣人对方应物说了什么,此时便道:“不知你有什么主意?”

  方应物答道:“路子也不是没有。陆大人那边说了,请老大人你该致仕时就不要犹豫了,越快越好。正好这次出了民众闹衙的事情,就借着被弹劾的机会致仕罢。

  当然,老大人你贪赃带来的藩库亏空,陆大人自然想法子替你遮掩,前提是陆大人能顺顺利利的接任。”

  宁良全无主意,不甘心的问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那姓陆的对你说过的承诺,未必会完全兑现,这其中不可不防。”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对眼前人的贪婪产生浓浓厌恶,都这种时候了,还想怎么样?现在是你的把柄在别人手里,而不是你捏着别人的把柄!

  “以在下看来,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将这件事掩盖下去,绝不可为了你的丑事让商相公蒙羞,想别的都是多余!”方应物道。

  不知为何,他又漏了一句口风:“不过确实也不能完全相信陆大人的保证,谁知道他是否会翻脸不认人。所以在必要时刻,在下会赶回淳安,当面向商相公禀报,请商相公出面转圜。”

  听到这句,宁良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低头在心里盘算起来。

  方应物也不打扰他,静静的等了片刻才说:“陆大人那边对在下所言不甚详细,在下需要知道整件事情过程,不然说不定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如果老大人现在有工夫,不妨将你贪赃的事情完完整整告与在下,免得在下一知半解的,在办事时出什么差错。”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瞒的?下面还指望方应物居间调和,甚至请出商相公当保人。所以还是将全部情况告诉方应物比较好,否则协调不够,确实也容易出问题。

  宁良长叹口气,如实答道:“此事与杭州府无关,徭羡银主要是tongguo海宁、钱塘、仁和三县收缴,最终汇入入藩库。

  等银子进了藩库,名色便模糊了。又tongguo藩库大使与海宁县勾结,虚开修堤支出若干,将这笔银子套了出来,然后再行瓜分之事。”

  方应物皱皱眉头,故意帮着分析道:“在下有个关键之处,你这事陆大人是从哪里知晓的?藩库和海宁县谁最有可能外泄?”

  宁良茫然不知,摇了摇头,藩库里和海宁县知县都是他的心腹,不太可能背叛。

  方应物做出关心样子,胡乱猜了一通,最后拍案道:“在此闭门造车造不出什么来,回头老大人可慢慢查访。今日已将事情都说qīngchu了,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做,先告辞了!”

  宁良拱拱手道:“商相公那里,一切仰仗了!”

  方应物郑重的点点头,然后出了布政使司衙署大堂,慢慢走到门外。此时天色已经是正午时分,阳光煦热,直晒在方应物的脸上。

  不过方应物却露出几丝诡异的笑容,与明亮的日光很不协调。他揉了揉手掌,刚才在里面怒发冲冠,对着宁老大人拍桌子瞪眼的,有点用力过度了,手掌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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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生猛的检举

  方应物从布政使司衙署东大堂院落中出来,不假思索便去了西头,递了帖子进去要拜访右布政使司陆辰。

  没过多久,他却看到陆大人的西席张先生迎接出来,引了他进去。然而到了小花厅内,却不见有别人,只有张先生陪坐。

  “东翁公务缠身,委实不便脱身,这次也只好由在下代东翁接见方朋友了。”张先生解释道。

  方应物闻言嗤之以鼻,什么公务缠身,这陆大人在布政使司很多时候就是个摆设,有多少公务可言?分明就是不想亲自出面而已,果然还是这种故作超然神秘的鸟样。

  其实这做派倒也在他预料之中,看来这位陆大人打定了主意,就是要藏身幕后。不过方应物感到无所谓了,能见到张先生也可以,一样能达到目的。

  “方才我去见过宁老大人,想必西堂这边早已经知道了罢?”方应物淡淡的讽刺道。

  上次他拜访宁良时,陆大人这边立刻就得知了消息,还确认了他的身份,从此招惹出后面许多事情。由此可见,陆大人也是有耳目在东大堂这里潜伏的。

  张先生对讽刺充耳不闻,只问道:“不知宁老大人作何想?肯不肯悬崖勒马?”方应物则告诉他,“宁老大人心里信不过你们,谁知道你们是否会出尔反尔。”

  张先生作色道:“他认不清自己的状况么?这由不得他信不过!方朋友是明白事理的人,还是劝劝他接受的好,对大家都有好处。”

  方应物并不自居弱势,针锋相对道:“张先生不要欺人太甚,莫非陆大人不想平平稳稳接任么?闷声发大财是硬道理,非要闹得鸡飞狗跳。朝野瞩目就好了?到那时,事情就完全不由掌控了。”

  见方应物语气不是很好,张先生冷笑几声,“那你说如何是好?怎么叫他安心?难道叫我们东翁屈尊去安慰他不成?”

  “目前宁老大人最不安心的一件事,就是不知究竟是谁背弃了他。这个人不浮出水面,宁老大人就无法安心,其实换成谁也也一样,不知道背叛之人是谁当然如芒在背。

  如果张先生肯相告,宁老大人自然就安心了。至少知道该提防谁,记恨谁!如此才便于稳稳当当将左布政使交与陆大人。”

  张先生手指头敲着案几,沉吟了半晌。作为高级智囊,很多小事情他都可以自己做主,只要他能给出足够的理由。

  权衡过利弊。发现即使将宁老大人所认定的“叛徒”告诉对方,也影响不到事情的进程,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若能换来宁老大人的合作还是十分划算。

  想至此,张先生便果断抛弃了小棋子,明言相告道:“揭穿此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海宁县知县魏大人。他记了一个账本,一笔一笔都有据可查,不然东翁也不会轻易相信他。”

  对这个答案,方应物还是挺意外的。宁良贪赃案中。有三个关键节点,宁良本人、藩库、海宁县。其中宁良本人是不可能泄露给陆大人的,剩余的藩库和海宁县之间,方应物本来更倾向于藩库。

  毕竟陆大人再怎么闲置也是右布政使。对布政使司藩库进行渗透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至于海宁县就隔得有点远了。但最终却没想到居然是海宁县漏了底。张先生在此时也没必要故意骗人。

  方应物忽然明白了,当初看到有人在布政使司闹衙,他就猜测必然有地方官与陆辰配合,不然如何能轻易组织起数百民众?现在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了,必然还是这个海宁县!

  这中间估计还发生了不少曲折的事情,所以才会导致这位魏知县反水罢,说不定处心积虑的陆大人还用了一些能见光或者不能见光的手段。

  归根结底还是宁良自己立身不正,处事不谨,才给了对手可趁之机啊,方应物叹道。不过那些具体过程与他关系不大,他只需要知道答案就可以了。

  如此方应物便起身道:“那我便回复宁老大人,也好解了他心中这个迷惑。”

  张先生也起身送行道:“静候佳音。”听到静候佳音四个字,方应物忍住笑意,点点头告辞。

  转眼之间,这日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随着距离夏天一步步离近,天气也微微炎热起来了。

  浙江三司之一,负责监察、刑名、狱案的浙江按察使司大堂中,本司主官朱绅朱大人正在坐衙视事,他心里漫不经心的一边琢磨着夏天去哪里消暑,一边清理狱政。

  国朝制度,狱政每年进行两次清理,其中有一次就是在夏季之前。为的就是避免在炎热天气里牢狱闹瘟疫,所以负责一省刑名狱案的朱大人最近很忙。

  他下意识擦擦不存在的汗滴,为即将到来的夏季练手,随后将看完的厚厚籍册合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今天公务到此为止了。

  朱大人刚刚端起茶,却见本按察使司经历像是屁股着了火一般,从外面窜进了他这大堂内,嘴里还在叫唤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朱绅皱皱眉头,喝道:“肃静!你这成何体统!”

  经历也不解释,将手头的札子呈递到长官的公案上,然后退了几步,静待上官阅览。

  朱绅知道必有古怪,也懒得去责怪经历,信手拿起札子阅视。先看这格式好像是一张状子,又像是一封禀文——果然是古怪。

  再看落款人,是淳安县县学生员方应物——似乎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的样子。

  又看其中内容,才浏览了几行,朱绅吓得手里一哆嗦,险些将札子扔出去,就好像捧着一块烙铁似的。但朱大人还是强行克制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勉强平静着将全文看完了。

  “学生检举本省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宁良贪赃事。得知其利用修建海塘时机,前后三年贪污徭羡银共计八千七百三十两有余,确定皆中饱私囊;另耽误修建之事,酿成今春潮涌之祸。据悉协助共犯为布政使司藩库大使李某、海宁县知县魏某。

  学生另检举本省布政使司右布政使陆辰玩忽职守、居心叵测、纵容犯赃事。

  其一,他从海宁县魏某得到宁良贪赃账本,但蓄意隐匿,私下处置,此为知情不报之罪也。

  其二,他知晓宁良贪赃事,却有意纵容,并以此相要挟,指使陆府西席张某、管事唐某阴取左布政使职位,此乃居官心术不正也。

  其三,陆大人勾结海宁县、镇守太监阴指百姓哄闹布政使司衙门,焚烧运丝车,意欲移祸江东,此乃妄生事端、阴谋构陷攻讦同僚也。”

  这是大事,绝对的大事!

  朱按察使当了这几年按察使,这方面阅历也算丰富了,立刻凭借直觉和平素里一些风闻,感到文中所言多半是真的,那样可就是一桩官场大案了。

  特别是细节如此不含糊,若非是真的,一个官场外人想编成这样可不容易,不可能毫无破绽。

  更别说上书的人是生员,具备正经身份,不是无知百姓开玩笑胡闹......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细节,好似亲眼目睹一样。

  朱绅当即对经历问道:“投书者何人也?”

  “他留了名帖在此。”经历赶紧将名帖呈上。

  方应物这张名帖,就是曾经送到榆林杨巡抚里的那种。从首辅大学士到翰林院庶吉士一连串亮晃晃的名头险些晃瞎了眼睛,让朱绅更加头大了。

  检举人也有不俗的背景,特别是商相公学生这种背景参与进来,顿时让事情更加复杂而不可预测。

  此人当真生猛,国朝还没有这种先例罢?朱绅又将手里札子看了一遍,这次读的很仔细,不像刚才那样一目十行。

  现如今还不是繁荣到糜烂的万历年间,是刚从朴实刚健风气里走出来的成化朝,万儿八千的贪赃案已经算得上巨额赃案了,是能排的上号的大案。而且这还是从关系千万民众的海塘修建里贪污的,恶劣程度又加了一等。

  最要命的是,两个被检举的都是布政使,级别比自己还高的布政使,朱绅感到极其棘手。虽说布、按彼此独立,但毕竟还是隐隐以布政使司为首的,级别在那里摆着。

  如果是酷吏遇到这种事,就像见了血的鲨鱼,八成要为遇到扬名立万的机会而兴奋,但很可惜,朱大人不是酷吏性格。

  从哪里着手?朱绅头疼的揉了揉额头,自从本朝定鼎以来,只怕还没有按察使司收到过一口气检举两个布政使的禀文罢。

  按照程序,按察使司调查低级官员,是可以采取一些手段;调查品级稍高的官员,需要与布政使司会商,或者请示督抚。

  但这是两个布政使齐齐被检举,他去找谁会商?本省目前又没巡抚可以请示。

  若不经初步调查就直接向朝廷奏闻,也有点不妥当,万一是凭空虚构的怎么办?那他就成了风闻言事、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忽然经历主动禀报道:“这个只有下官看到,再就是老大人你,除此之外本衙门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朱大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此事没有多余的人知道,便可以暂时压住检举,然后悄悄地将风声若有若无的放出去,再以静制动。

  如果布政使司那边收到了风声,能出面摆平事情,让这方应物撤回检举,那就皆大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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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章 不作死就不会死

  按察使朱大人的意思当然不是要包庇两大布政使,将他们被检举这件事压下去,这不是明智人所应该做的。

  朱大人没这个能力,他品级比布政使还低;也没这个胆量,若故意遮掩包庇,谁知道下一个被检举的是不是他?更没这个必要,他犯不上与贪赃犯和小人同流合污,何况又没有好处。总而言之,两个布政使的事情,又哪里是他说压就压下去的?

  朱大人的本意,就是想拖延一下而已。因为他面临这个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出于谨慎所以要暂时按兵不动,先看看情况再决定行动,学术名词叫做引而不发。

  可是朱大人刚刚交待下去,没过多久,就见到有个差役匆匆忙忙的被引进进了大堂,向朱大人禀报:“小的乃是仁和县皂隶,今日在武林门挂出了几张揭帖,县中老爷做不得主,特地遣小的十万火急前来禀告廉访大老爷!”

  所谓揭帖有两种含义,一是一种文书,二是公开张贴的大字报,此衙役所言的武林门揭帖,显然就是大字报的意思了。朱绅皱眉道:“什么揭帖?要惊动到本官?”

  “揭帖上是中伤布政使司两位方伯大老爷的文,又是骂宁老大人贪赃,又是骂陆老大人人品卑劣......不过其中细节说得倒是很详细。”

  不用问,也不用去查,朱大人心知肚明这必然是方应物的手笔,国家养士一百年,读书人出来帖大字报的现象已经有所抬头了......

  武林门乃是杭州最繁华、人流最大的主要城门,揭帖在这里挂一挂,又是超级劲爆的官场丑闻,只怕没几天整个杭州城都会知道了。

  朱大人苦笑不已。若城里都人人都皆知了,那自己还如何暂时按兵不动?这不明摆着给别人玩忽职守的把柄么?想必那方应物就是打得这个主意罢,利用舆情叫自己坐视不得。

  不过往深里再想一层,从某种意义上方应物也是情有可原,此乃保身之计也。毕竟那是两个从二品方面大员布政使,方应物检举他们必须要考虑到自己的安全问题。

  谁知道对方会不会狗急跳墙下黑手报复,别被人偷偷绑了石头沉钱塘江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大张旗鼓公开化了,方应物自身反而更安全。

  想至此,朱大人只得重新发出命令。布置起查访工作。相关人员中,两个布政使显然不是轻易能动的,海宁县知县也是堂堂朝廷命官、一地之父母,事情明朗前也不便擅自押问。

  所以第一步只能是将布政使司藩库大使、小吏,陆府西席张先生等人请来查问。此外还有方应物。如果初步查明确有嫌疑了,那就该上奏朝廷听候处置。

  正如朱大人所猜测的,方应物现在确实很心虚。做出了正义的选择,他并不后悔,只是觉得自己在杭州城势单力孤,对风险的抵御能力太低而已。

  故而方应物张贴完大字报后,便想迅速跑路了。他的选择有两条。要么逆钱塘江、新安江回淳安县老巢去,要么北上去苏州府托庇于便宜外祖父王恕门下。

  但方应物不是没有牵绊,还有王家在这里。如果是他惹出的祸端,然后便扔下王家跑路。那也显得太不仁义了,谁知道两位布政使老爷在盛怒之下,会不会迁怒于王家。

  方应物在清晨偷偷摸摸贴完大字报,拍拍手便去了王家拜访。主要目的就是通知王家也暂时注意一下,最好躲出去避祸。

  这种给别人带来风险的事情。还是挺难张嘴说出来的。这种状况下,方应物更不想去见固执短视的的王德王大户,只去王家侧院找到了王魁。王魁也是王德的族亲兄弟,想来让王魁去传开话就行了。

  但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方应物只得先打个哈哈,说几句“今日风和日丽”。

  而王魁见到方应物,却面有喜色,“自从前夜兄长赴宴归来,对方相公多有美词,与以往很有不同!”

  咦?方应物还很是小小的惊了惊,王德由于种种心理原因,向来不大待见自己,如今这是铁树开花、顽石开窍了?看来前夜对他的冲击不小啊,也算是开阔了他的眼界。

  这也是此类人的通病,不给他带来切实可见的利益,他就看不到你的优点,视野就是这么大,也只能看这么远。

  只可惜,王大户梦寐以求的这桩大买卖注定要泡汤了。出了检举陆大人的事情,那右布政使陆府不和王家记仇就不错了,买卖更是休想。

  想到这里,方应物又心虚了,正打算快刀斩乱麻的将事情说清楚,警示过王家后就迅速抽身走人。到了运河码头上,遇到去苏州的船就去苏州,遇到逆钱塘江而上的船就回老家去,然后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却听王魁抢先道:“对了,今日既然你来了,那我便请兄长去。如今是一个契机,可以谈论前次你说过的盐票买卖了!”随即王魁转身出了会客之室,向宅院后方而去。

  “等等!”方应物喊了几声,没有喊住人,王魁已然不见了人影。大概王朝奉觉得今天是一个不错的机会,若化解了兄长和方应物之间的芥蒂,也省得他夹在中间难做人。

  没多久,就有王家下人过来邀请方应物移步去堂上说话,方应物连连苦笑,无奈的跟随去了。

  在前堂里,王魁与王德说话,“今日方相公前来,是要谈一桩大生意,或许也是我们王家破茧成蝶的机遇......”

  王德见到方应物,果然比往常和颜悦色许多,看来心里多半也是想开了。他微笑着点点头,“方相公请坐。”

  方应物不想浪费时间了,直接道:“王员外、王朝奉,以我之见,今日你们还是暂时回淳安县去罢。”

  方应物检举左右两大布政使的事情,还没有传到王家,两人齐齐疑惑不已。王魁先问道:“方相公是何意?”

  这事迟早要被他们知道,隐瞒毫无必要,方应物如实道:“我向按察使司衙署投了状子,检举布政使司宁、陆两位大人。他们都知道我和你们王家有往来,只怕会迁怒你们,在他们伏法之前,我看你们还是出外躲一躲比较好。”

  王德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心里大骂几句。攀扯到方应物果然没有好事,他早就预感过的,可女儿和王魁两个败家东西不肯听,都像是被方应物灌了迷汤似的。这下可好,好事还没遇到,祸事先上门了!

  惹到布政使,方应物可以坦然面对,但是王德和王魁只是两个普通商人,这种事情听起来和晴天霹雳也差不多了。

  那布政使级别的大员,稍微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们,故而当即脸色大变,十分苍白。王魁惊愕无语,不知说什么好,但王德愣了片刻后,却很敏捷的一跳三尺,姿态优美如苍鹰搏兔,好似武林高手。

  方应物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真是生怕王德被怒气和怨气冲昏了头,扑上来与他厮打,那可就丢了体面。

  但王德在空中转了一个弧线,却是扑向了王魁,伴随着高声斥责:“真被我说中了罢!我曾经对你说过什么?”

  王魁被族兄揪住衣领,一时透不过气来,连连叫道:“哥哥有话好好说!”

  方应物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何王德去扑击王魁去了,难道真昏了头找错了对象?就算气不过要搏命,那也是该找上自己啊。

  只听王德声色俱厉的责骂王魁:“你心里想的确实都是美事,你想着去结交方应物,你想借势飞升,你也只看到了好处!但天下之事正反皆有,好处越大的事情,其中蕴涵的危险也越大,难道你就不考虑我们能否承担得起危险么?大人物带来的风险,都是我们万万承受不起的!

  我早说过,做人须得脚踏实地,有几分本事就吃几碗饭,不要好高骛远!考虑好处之前,先想承受不承受得起,正所谓未料胜先料败!而你背地里只会嘲笑我短视,当我不知道么?

  其实你懂个屁!本来我们只要小心避开方应物,就不会有今日祸事,但偏偏你一意孤行!大人物的事情,就不该是我们这等次的商人应该参与进去的,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方应物在一边听着,虽然王德没有冲着自己来,但话里话外的又何尝没有讥讽自己。之前他也腹诽王德目光短浅、平庸无能,但今日听了这番话,忽然也颇觉得有几分道理在内,也算是小人物的一种生存智慧了。

  如果布政使真的报复,那对王家而言确实也是巨大灾祸,即便是垂死挣扎的布政使也不是王家可以扛得住的。那之前王德面对自己小心谨慎到隐隐有所排斥,看起来也成了先见之明了。

  他娘的,这下可让王大户有话说了,可让他得意了,方应物忍不住想道。

  王魁感到领口一松,趁着喘气工夫小声道:“富贵险中求。”王德又狠拍了王魁一巴掌,斥责道:“富贵你个头!险你个脑袋!还不速速收拾细软行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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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锅端

  却说方应物在武林门外的揭帖一挂出来,当即就吸引了过往行人的目光,登时人群轰动,议论飚发。因为其中内容太逼真了,完全不像是诽谤污蔑,对照现实情况很是可信。

  仅仅不到一个时辰,揭帖就被仁和县县衙差人给摘走了,可事情却开始在北关一带传了起来。估计迟早会传遍全城,甚至周边各县。

  在当天,这消息也传进了布政使司衙署。左布政使宁良老大人听到揭帖的消息,整个人都惊呆了。整整一炷香功夫一动不动,他就那么直愣愣的坐在公案后面。

  到底是谁张贴出去的?如此详细,必然是知情人!

  宁老大人想了想,之前知道详情的只有三个人,分别是他自己、藩库大使和海宁县知县,但都不可能会主动将细节暴露出去。

  就算如今他从揭帖中明白是海宁县魏知县背叛了自己,但他也相信魏知县不可能自寻死路,去写什么自揭其丑的揭帖。

  排除了其他有嫌疑的人,唯一最有可能的就是方应物了。前日方应物在他面前大发雷霆、吹胡子瞪眼的,博得了他的信任,只道方应物拿他当自己人,便一五一十将内情都告诉了方应物。

  现在看来,简直是自己瞎了眼,六十多岁的人,被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耍弄了!

  方应物那天的言行举止,都是刻意做出的,故意制造出假象,为的就是从自己嘴里套出内幕!他做梦也想不到,方应物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心机。

  宁师古怒气冲冲的从外面走了进来,显然也是得到了消息。

  只听宁衙内对着父亲叫道:“儿子不明白。我宁家与方应物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甚至我还帮过他一点小忙,也算是有了交情,何况还有商相公的人情,他为何如此无情无义?儿子一定要去问问他!”

  宁老大人叹口气,这还用问理由么?但他最后还是挥了挥手,放了自家儿子出去找方应物。

  与此同时,布政使司衙署西堂中,右布政使司陆辰和西席张先生面面相觑。对揭帖的事情几乎不敢置信。

  陆老大人也不曾料到,这方应物一个小小少年居然魄力大到如此地步,胆敢一口气将桌子全掀翻了。

  揭帖攻击他小人行径、居心叵测也就罢了,最多也就是让他停步不前或者贬谪,名声上受到损失。但揭帖对那边宁良的造成的后果才叫重创。直接将宁大人的底细全部揭露出来了,

  只要认真查处,宁良被就地罢官为民和罚赃都是跑不掉的,整个人的名望也算彻底完了。是否会有更严重的惩治,那就要看天意和人脉了。

  陆辰脸色阴沉,想必那方应物招数不仅仅如此的,肯定还向按察使司递了文书。凭借他的背景,按察使司朱大人不会轻易怠慢检举。无论如何,事情闹大了后,他接任浙江左布政使的谋划八成要破灭了。

  可闹出大事并非他所愿啊。他本意只想通过台面下的暗箱运作,平平稳稳将做布政使司官职拿到手,谁知道这方应物居然坏了规则,直接掀桌子!别说他在其中心有鬼祟。就是心里没鬼也说不清了。

  陆辰半晌无言,他旁边的张先生坐立不安。脸色也难看的很。与方应物的接触和交涉,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经办,心里其实是自诩智珠在握,方应物超不出他的掌握的。

  但今天这情况让他彻底脸面无光了。拿着一手好牌,却将事情办成这样,他还有什么脸面呆在信重他的陆大人面前?

  这能怪谁?怪方应物不按理出牌,还是怪他内心轻敌,将方应物当成经验缺乏的小字辈看待?

  沉闷的气氛中,张先生实在坐不下去了,咬牙起身道:“东翁!在下这就去找那方应物,定要问一个究竟!”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在警告了王家之后,方应物匆匆忙忙回到寓居的旅舍,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背起箱笼出前厅,准备望码头而去。

  但刚走到前面庭院中,抬头便看到宁衙内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有十几名差役,严严实实的堵住了旅舍大门,叫别人进出不得。

  几个被影响到的行人无奈躲开,敢怒不敢言。旅舍小二和掌柜瞧着对方气势汹汹,也不敢上前阻拦或者驱离。

  来的比想象的还快......方应物稍稍讶异过,便沉静的拱拱手为礼,“宁公子不期到此,有何贵干?”

  宁师古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的质问道:“方应物,你扪心自问,我与家父待你如何?我家那点对不起你?以至于你如此绝情绝义!”

  方应物长叹一声,“你还是没有认清问题在哪里。你也不要问我是否对得起你,先问问你们家所作所为是否对得起国恩,对得起黎民!”

  宁师古好像戳中了痛点,指着方应物厉声叫道:“你简直虚伪至极,虚伪至极!我家所作所为与你有何关系?哪一点冒犯到了你?需要你来当这个青天么?”

  “你这都是混账话!”方应物毫无惧色的上前一步呵斥道,“我不是没有机会替你们遮掩,我也不是不能装作视而不见,甚至我还可以与你们同流合污。曾经有那么几个时辰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最终还是决定检举令尊!

  因为做人总要有底线,总要有大是大非的区分,小节可以不拘,但大节不能亏心!若一个人浑浑噩噩,毫无半点原则,那与禽兽何异?

  令尊在海塘修建之事上贪赃,吸取民脂民膏数目骇人也就罢了,何况又危害黎庶,这如何可以忍得?

  如果在这件事上我熟视无睹了,那我也是瞧不起自己的,作为商相公的学生,我又有何面目去见老师?

  至于贵府的小情小义,与公无关。我也只能在此言语谢过了,但我仍是问心无愧!”

  宁师古的情绪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在他眼里方应物形同背叛,这叛徒比敌人是更可恨的。

  他脸色阴晴不定,他知道这时候动手没什么用处,但心里这口恶气还能怎么出的来?

  方应物暗暗咬牙,今天这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泄了。他就不信宁师古胆敢当街杀人,他更不信这些布政使司衙署的差役都是糊涂蛋。

  正当千钧一发时候,忽然又有十来人挤进了院落。当先一人乃是布政使司陆府西席张先生。

  张先生走到方应物面前,距离宁师古也不远,语气阴测测道:“方朋友,又见面了!”

  方应物抬头看了看周围,门口还是被堵得死死。真是插翅难飞了。他收回目光,无奈叹口气,对张先生道:“合作愉快!今次若非先生告知,在下还无从获知宁老大人的底细,预祝陆大人前程似锦!”

  宁师古本来胸中一股邪火压不下去,正嗖嗖的向外冒,方应物几句话。便引到了张先生那边去,一双发红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张先生。若不是此人煽风点火,怎会有今天!

  何况左右布政使之间多年不和,早有积怨在先。宁衙内是宁大人的儿子兼助手。张先生是陆大人的左膀右臂,两人肯定是不对付的。

  经方应物几句挑拨,宁师古宛如火山爆发了。衙内脾气上来,伸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去。声音十分清脆,张先生脸上五指红印效果十分明显。

  张先生错愕无比。一时有些发懵,但他带来的人可不含糊,迅速围了上来。宁公子的手下差役见状同样不含糊,同一时间也上前围过来。

  推推搡搡的不知谁先动了手,立刻就想点燃了火药桶,整个场面爆了起来。二十来号人马拥挤在狭小的庭院里,拳来脚往打得不可开交,一时间鸡飞狗跳,满院狼藉。

  方应物本想趁机悄悄溜走,但院子太小了,二十多人在院子里群殴,几乎堵住了他所有的去路。若要溜出门外,就得横穿整个战场,这不引起人注意是不可能的。

  故而方应物没奈何,只得躲在角落里,挨得一时是一时。宁公子瞥见他走不了,便没去搭理,先收拾了眼前的强敌再去找方应物也不迟。

  忽然又有人在门口大喝道:“按察使司公干到此!都住手!”然后便见如狼似虎的军士持刀闯进来,连续砍了几个人,登时将场面稳住了。

  那官员打扮的人问道:“谁是张常?”

  张常就是陆府西席张先生的名字,方应物反应最快,当即明白这是按察使司来拿人去查问了。便从角落里站出来,指着张先生举报道:“此人是张常。”

  那官员转向张先生:“本官乃按察使司知事范某,奉廉访之命,请张先生走一趟。”

  原来按察使朱大人发下命令,范知事出来提人上堂,张常张先生便在名单上。他先前去过了布政使司,没见到张常,便打听着找到这里。

  张先生不服气的指着宁师古道:“此乃宁公子,宁良贪赃案中,他多有涉嫌,劣迹斑斑,甚至说是主谋也不为过,为何不提他去问话?”

  范知事沉吟片刻,点头道:“宁公子如若得闲,也请去一趟如何?只是先问问话。”

  宁师古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心有畏惧,他忽然也伸出手,指向方应物:“此乃方应物,发揭帖诬陷大臣的就是此人!”

  范知事闻言眼前一亮,“原来阁下就是方朋友,正好也在这里,那也请去一趟罢。”

  方应物忍不住瞪了宁师古几眼,宁师古毫不客气的还了几眼。

  方应物本心只想离开杭州这是非地,不想继续被牵绊了。“廉访审案,嫌疑都在眼前,却与在下这检举人何干?”

  范知事滴水不漏的答道:“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焉知阁下是不是诬告?故而请上堂当面核实状况。”

  旁观众人啧啧称奇,先前还吵成一锅粥、打成一团麻的三方人物,居然转眼之间齐齐被一锅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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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二章 父慈子孝

  却说方应物、宁师古宁衙内和张常张先生三人一起被带到了按察使司衙署,然后便看到布政使司藩库李大使也被提到,成了难兄难弟。就是心情最坏的宁衙内经过刚才一通发泄,也安静了许多

  此刻已经是午后未时了,这四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但按察使司似乎并没有管饭的意思。

  一直等到黄昏,按察使司朱绅朱大人仍然没有上堂,方应物等人也只好继续等下去。于是眼睁睁看着金乌西坠,天色渐渐黑了。

  方应物此时先醒悟过来了,不禁暗暗腹诽几句,这就类似那传说中的杀威棒呐。

  先用这种方式把人消磨一番,待到他们几个精疲力尽了,那查问案情时就会轻松很多。毕竟他们几个都不是好摆弄的,朱大人动动心眼立威也情有可原。

  几通鼓响,只听得后堂一声令下,大堂中便点上了火把,看样子这朱大人居然要夜审。

  其实也不能叫审案,严格意义上只是按察使朱大人要询问相关情况。方应物作为检举人,理当是第一个被询问到的。

  对此方大秀才早有腹稿,朱大人官话刚落音,他便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上前行礼道:“廉访在上,待晚生详细道来......”

  众人却听方应物话头一转,开始忆苦思甜,“晚生在淳安读书时,有幸得到商相公授业教诲,勉强跻入门墙之内。期间读圣贤书,学圣贤道理,获益良多。

  商相公德行高标,海内共仰。晚生虽然是不成器的学生,世间道理多有不明白之处。但晚生也知道,为人处世多多效仿老师,大抵总是不会错的......”

  方应物絮絮叨叨叙起师生关系,让众人很是一顿错愕,尤以宁师古为最。与别人不同,这宁衙内可是前前后后几次见过方应物的言行,回回都不一样。

  前几日在布政使司衙署里,方应物大发雷霆,但同时却循于私情。仿佛很是护短的样子,发脾气也是因为自己人而发。最后将他父亲唬得一愣一愣,主动一五一十坦白了。

  这次在张挂出的揭帖上,这方应物的口气又是一变(虽然没署名但有点智商的都知道是方应物写的),包括他今日主动找上门时。这方应物变得正气十足,大义凛然,俨然青霜傲骨一般的人物。

  而在刚才,这方应物再次换了语气,口口声声不离商相公,句句必提一次老师。这说不出的怪异。难道是想抬出商相公的名头,为他自己撑腰么?

  宁衙内在人心方面弱了几分。但按察使朱大人和陆府西席张先生都听出了言外之意。

  这并非是方应物为人浅薄,故意搬出老师名头去压别人。他想表达出的核心意思只有一点,那就是“商相公的学生把商相公的同年故旧检举了”。

  都知道宁老大人犯了贪赃大罪,商相公名声上可能会受牵连。谁让宁老大人是商相公昔年力挺的同年。

  而方应物挺身而出,以商相公学生身份坚持正义,要将宁老大人拉下马,这就会抵消了对商相公名望的不利影响。

  道理很简单。反方是商相公故旧,正方却又是商相公学生。正负相抵,于是便互相抵消了。

  眼下这里是公堂,旁边有书手,说出去的话都是要记录在案的,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所以方应物要喋喋不休显摆他与商相公的师生关系,将这层关系渗透进案情之中,抵消宁老大人这个猪队友的影响。

  朱绅猛然拍案,打断了方应物絮叨,厉声喝道:“休要说起无关的话!只说你检举之事就好,其余废话不必讲了!”

  朱大人的态度很不客气,方应物没有太在意,反正刚才也说了不少,基本可以达到目的了。

  但他不经意间,又发现旁边负责记录的书手方才一直提笔不动,面前的纸笺上一个字也没写下。书手为什么不记录自己的发言?方应物心头闪过一丝疑云。

  抱着这股挥之不去的疑惑,方应物将自己得知内情和检举的过程简略说了一番,更详细的都已经白纸黑字写过了,也不必再啰嗦。

  朱大人没有说什么,又转而询问布政使司藩库的李大使,根据方应物检举,此人是宁良贪赃的重要同犯之一。想想也明白,如果没有银库大使在中间协助,宁良如何能轻易地贪污掉已经入库的徭羡银?

  李大使回话道:“上司支取银两之事常有,但支取了之后做什么,下官一概不知。”这答话让人挑不出错,但与没答也差不多了,真乃是语言艺术,连站在一旁的方应物也佩服了几分。

  朱绅追问道:“莫非你半点也不知情么?那你这大使也忒糊涂了!”

  “上司要动用公帑,岂是下官可以阻拦的?也不是下官可以随便知情的,这是下官的本分。”李大使滴水不漏的答道。

  此人真是个在衙门里混老的人,朱绅暗暗摇摇头。见从李大使这里问不出什么,他便把目光转向了宁衙内,询问道:“据别人所述,你经常出面与各方打交道,进而充当赃银的直接经手之人。你有何辩解?”

  宁衙内闭口不言,垂着头直愣愣看着地面,放佛没有听见朱大人的问话。此刻外面突然一阵喧哗,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堂上众人忍不住抬眼望去。

  门口火炬下人影渐渐现了身,有个老态龙钟的老者在两个家奴的扶持下,走进了大堂里。

  众人瞧得分明,这不是左布政使宁良又是谁?忍不住齐齐大吃一惊,他怎么会到这里?

  要知道,这种案情都是从小虾米一层层往上审的,能审到头就算成了,审到一半断了也就断了。

  所以提到按察使司衙门来问话的就是眼前这几个相对比较“虾米”的,宁良老大人身为从二品大员,是不可能上按察使司大堂的,就是审也要发送到京师都察院去。但他此时就偏偏出现了,能不让人吃惊么?

  朱绅不便迎接,只坐在公座上拱了拱手算作见礼。宁良站在中央,缓缓地看了看几人,又颤颤巍巍的点了点头,这才对朱绅道:“所有罪过都是老夫一人,老夫在此向朱廉访认罪。国法在上,老夫一力承担。”

  众人更震惊了,他这就认罪了?如果真就此定罪,那简直要创下国朝大案记录了,昨天才检举,今天就能结案上奏,一天的神速只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宁衙内忽然抬起头高喊一声,把眼光都吸引了过来。“不!这都是我心性贪婪,受不住贫寒,故而背着家父仗势侵吞公帑!

  而家父屡屡管教不住,又狠不下心将我处置,最多只是一时糊涂包庇了我而已!”

  父子两人争相认罪,争相把罪名包揽在身上,让别人听得糊涂,到底谁是贪赃主犯?

  但这场面颇令人唏嘘,朱大人忍不住感慨几声,叹道:“父慈子孝,成为美谈,但国法当前,奈何奈何。”

  情况很不对劲,方应物皱起了眉头,宁良不对劲,朱大人也不对劲,情况与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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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三章 倒吸一口凉气

  在方应物满心疑惑中,按察使司大堂上的父慈子孝一幕继续上演着,简直要催人泪下。

  宁良老大人仰天长叹一声,对宁师古道:“儿啊,为父晓得你有心了,你无非就是想出面顶罪,让为父从国法中逃脱出来。

  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为父其罪难逃,焉有让你顶罪的道理?你还年轻,日后道路且长,不可因为替为父顶罪而毁了一生。”

  “父亲不要说了!”宁师古跪在父亲面前,十分痛苦的说:“儿子罪孽深重,如今不但触犯国法,却还要连累父亲,悔之莫及!

  儿子知道父亲有心帮儿子脱罪,但为人子者,岂可眼睁睁看着父亲顶罪?儿子已经犯了错,不能一错再错,父亲就让儿子痛痛快快认了这罪罢!

  此外儿子情愿认十倍刑罚,以赎父亲包庇和失察之错,惟愿父亲能顺利归乡颐养天年。”

  别人听了一番话,见到父子两人争相认罪,心中肯定是迷惑的。这父子两人之间,究竟谁是贪赃案的主犯?是宁老大人亲自主谋,还是宁衙内依仗父亲势力为非作歹?

  而且到底是父亲不忍心儿子前程尽毁,所以出面顶罪,还是儿子孝心可嘉,情愿替父亲背黑锅、受刑罚?

  不过迷惑归迷惑,但不得不说这情形十分感人。别说其他有关的当事人,就是旁边的差役、书手也个个为这父子深情唏嘘不已。

  不过方应物无动于衷,不是他铁血心肠,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他看惯了各式各样的表演。可他心里始终认为,对罪犯讲人性就是对受害者的残忍。

  方应物只是感到对这一幕很眼熟,仔细想过后突然明白了,这不就是自己玩剩的招数么?

  去年在京城。他为救出父亲,不也同样挖空心思的制造忠臣孝子噱头?方应物不能排除人性本善的可能性,但从阴谋论角度而言,眼前这对父子的思路与他去年几乎如出一辙。

  那么结果到底会如何?方应物从功利的角度想了想,心里暗暗作出判断,最后八成是宁良老大人出面顶罪。

  道理很简单,就算不出事,宁老大人也是内交外困,岁数亦到了年限。迟早要致仕的。

  换句话说,这次即便出了事,可宁老大人毕竟是方面大员,刑不上大夫,总要给几分体面。大抵上也就是罢官罚赃,或许还有三代内不许参加科举之类的处分。与致仕比起来,好像也没有增加太实质性的损失。

  而宁师古宁衙内则不同,他还有前途可奔,身上肩负着宁家的未来,一旦入罪就彻底断了。所以宁老大人才要出面将所有罪行都认下来,同时用主动认罪的态度。再加上刷出点感情分,避免儿子受到株连,无论如何朝廷总是要鼓励孝行的。

  闲话不提,却说按察使朱大人并没有阻止宁氏父子煽情。任由他们二人在公堂上大撒狗血,这让方应物很是心里不平衡。

  刚才他念叨了几句自己和商相公的师生关系,结果被朱大人以与案情无关为理由,阻止了自己继续念叨。而眼前这父子二人的言行对案情同样没有帮助。反而会为勘清贪赃案制造混乱,为何朱大人不去阻止?

  所以方应物心里颇有几分不满。不患寡而患不均,最令人恼火的现象莫过于差别待遇,看来朱大人似乎有心饶宁家几分了。

  宁良与宁师古争完,忽然又转身来到方应物身前,开口道:“本官最后悔者,一是对不住家人,未曾做好表率;二是对不住商相公,有愧于商相公十几年的栽培之情,深负商相公之托付,此生无颜再见商相公了!”

  方应物听到这话,脸色又变了,眼角又瞥见旁边负责记录的书手正埋头奋笔疾书。他方才拼命显摆自己这个正义人士和商相公的关系,就是为的把商相公从这件事情里清洗出去。

  但眼下这宁老大人却主动凑过来,又将商相公扯了进来,他说的做这些话让外人听见了,还以为商相公包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良是老糊涂了,还是故意为之?方应物暗暗想道,作为一个官至从二品方面大员的老江湖,政治嗅觉不会太差,断然不能糊涂到如此地步罢?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难道这老头心里不明白么?

  越想越觉得宁良是蓄意为之,似乎别有图谋,方应物的脸色渐渐冷下来,仿佛罩了一层寒霜。犯了贪赃大罪、侵吞民脂民膏尚不知老老实实自省,还想节外生枝弄个死无全尸么?

  此时按察使朱大人又抚须叹道:“你们父子感人肺腑,其间本官自有考量......”

  方应物突然发言,冷冷道:“前朝宋代名相范文正公有言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借用一下我看是,宁家哭,何如浙江生民哭耶?大仁和小仁孰轻孰重,廉访老大人不可不想。”

  面对前贤名言典故,朱绅卡住了壳,不好辩驳。他注视方应物良久,心里思量片刻,如今过堂还是以询问为主,不用当堂判定,更犯不上争论。

  朱大人便转向陆府西席张先生,“有人检举陆大人失察在先,知情不报在后,为一己之私隐匿大案,阴谋串结、要挟他人、唆使刁民、攻讦同僚,行径如同奸邪,而你张常在其中出力甚多......你认罪否?”

  张先生毫不犹豫的否认道:“闻所未闻,断无此事。”

  陆大人这些事情与宁良贪赃巨款不同,宁良那些贪赃案,若是没人查还好,只要事情传了出来,稍微清查一下藩库和海塘修建款项就能查出蛛丝马迹,否认了没有太大意义。

  而陆大人这些事情多是捕风捉影之说,很难找到实际证据,该抵赖就得抵赖,一定要先否认了,然后很容易想办法不了了之。

  宁良突然插嘴道:“是老夫做官心胸不够。导致布政使司东西大堂之间多有龃龉,凭空生了许多传言,老夫自思后深深悔之。”

  方应物眉头锁得更紧了,宁良居然为陆大人开脱?要知道宁良和陆辰一直是对头,多年来没少明争暗斗,但宁良却在此时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那陆大人岂不责任大大减轻了?

  他检举陆辰觊觎左布政使官职,为一己之私操权弄势、制造祸端,攻讦同僚。可是连宁良这个理论上的“受害者”都矢口否认了。那检举陆辰还有何意义?

  今天奇怪的事情很多,一件件从方应物脑海中闪过......

  第一奇怪的是,朱大人把人请到按察使司大堂后,一直拖着没有出面,直拖延到晚上才进行夜审。

  第二奇怪的是。开始问话后,朱大人对他这个代表正方的检举人言语似乎不太客气,但却对几乎可以认定有罪的宁良父子有所回护。

  第三奇怪的是,宁良以布政使之尊,主动上了按察使司大堂接受讯问,又像个平头百姓般陈词。

  第四奇怪的是,宁良莫名其妙犯糊涂。主动提起商相公,言外之意听起来似乎就差说得到商相公庇护了。

  最后也是最奇怪的,宁良居然为老对头陆辰开脱,减轻陆辰的过错和罪责。

  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方应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宁良、陆辰、朱绅三位方面大员之间,达成了一种协议。然后开始各自扮演各自的角色。

  至于达成协议的时间,就在之前他们几个在大堂等待的两个时辰里。正因为有此事耽误。所以朱大人才会把问讯时间一直拖延着!

  至于那三人达成了什么协议,方应物不得而知,但肯定各有各的好处!

  暴露在人前的宁良最明显,好处当然就是得到从轻发落,同时避免株连儿子,付出的代价就是将罪责全部承认,同时要替老对头陆大人解围。

  可是陆辰和朱绅两位大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除了陆大人能减轻自己过错,缩小案情对自己的影响之外,朱绅也能因断案迅速减免自己这按察使失察之过?但就这还不足以让他们两个冒着风险与宁良达成协议罢?

  他们还能从宁良这里得到什么?方应物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宁良,脑中突然闪过第四件奇怪的事情,也就是宁老头忽然犯糊涂,将商相公扯了进来——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种有损商相公声名的话?总不能损人不利己吧,这对谁有好处?

  我靠!方应物突然懂了,因为当今首辅是万安!很多人都知道,万首辅表面宽和,但内心里最忌惮的还是商辂。道理很简单,只要商辂起复,万安就得让位。

  想当初万安力排众议,派了亲信李士实到浙江当提学副使,而且李士实还出人意料的亲临淳安县,不就是打着监视商辂的心思么。如果商辂在地方上闹出点有损名望的传闻,那自然是为万安所喜闻乐见的。

  另一方面,宁、陆、朱这三位大人都是方面大员,有资格与万安打交道,他们可以通过贬损商相公来讨好万安万首辅。而且反过来还可以借势,再利用万首辅将此案大事化小,可谓是一举两得,当然小事化了那是不可能的。

  想至此,方应物顿时感到阵阵发冷。在整个大堂中,其实自己才是最孤单的一个,好像陷入了重围之中。

  别人也就罢了,这宁良的行为堪称是背叛!他深受商相公恩德,如今做错了事情,反而却想要攀扯商相公来减轻自己所受的惩罚,真乃平时看不出的小人也!

  方应物忍不住冷笑连连,指着宁良道:“宁老大人回答我一句,你当真问心无愧否?”宁良充耳不闻,连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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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四章 日后走着瞧

  国朝近年来法纪执行远不如立国初时的苛酷,宁良这种贪赃大案(姑且算是他的),凭借他的从二品身份若非涉及到政治斗争,顶了天就是罢官、抄家、罚赃、禁锢子孙前程。生命危险是不太有可能的,连充军的可能性都不大,士大夫特权就是这样。

  在方应物这穿越者眼中,与二十一世纪相比,对宁良或者宁衙内这种连人身自由都不限制的惩罚已经足够轻松了,能换来消除隐患,那是很值得的。

  宁良或者宁衙内自己做事贪婪被人抓了把柄,成了一大隐患,那就该老老实实认罪受罚去。一人做事一人当,正所谓愿赌服输,这才是他该有的姿态,此外还想怎样?

  果然,今晚过堂的事实证明,隐患就是隐患,是随时会被人掀出来的,对任何隐患都不该掉以轻心,麻痹大意。

  即便他之前不将事情捅出来,当了宁、陆二人之间的中间人,看似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时风平浪静、事态消除,但也迟早会有一天被人算后账。

  将希望寄托在素不相识、素未谋面的陆辰陆大人是一个君子,并且会永远保守秘密,那就太一厢情愿了,也太幼稚了,方应物可不想当幼稚的人。

  纵览青史,不知多少官场上的英雄好汉,因为昔年旧事的一时大意或者优柔寡断,最后被人做了把柄和导火索而倒台。

  如果在名利场中,处处都想讲人情、留人缘、当老好人,那最终只会拖累自己,因为一个人的承受能力终归是有限的,不可能承担起所有的责任。

  通不通这个道理,常常是菜鸟和老鸟之间的区别,子曾经曰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含义大抵如此。

  方应物坚定了“自己没有错”的信念后,又看了看一本正经的按察使朱绅,至少从朱大人脸面上看不出一丝破绽。

  他不由得感慨几句。这些久历官场的老大人们反应速度果然都是一等一的,相互之间的配合未曾磨练也能如此默契。官官相护四个字的真谛,大概就在于此呐。

  如果不是宁良的表演有点过于用力,他方应物还觉察不到本省三个最高方面大员之间已经开始有了协作。

  “散堂!尔等各自散去。等候本司传帖!”朱绅见该问的都问了,已经可以拟稿上奏,所以没必要再继续讯问,他便正式宣布道。

  堂上众人便转身向外行去。方应物面有恨意,张先生面无表情,而宁衙内则有几分喜色。经过这次过堂。他心情平定了不少。

  出了大堂,在月台上方应物忽然主动开口对宁良道:“宁老大人,此事明明只是一件贪赃案子,你退了赃回家颐养就行了,反正即便不出事你也该致仕。但你却硬生生将它变成了政治斗争,你想不到其中后果么?”

  宁良装糊涂,“你说些什么。老夫听不懂。”

  方应物毫不客气道:“这几年,你为了一己之私,祸害本省沿海军民;如今你又为了一己之私,企图攀扯商相公!如此无耻,你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须知天理昭彰,你必将身败名裂!”

  他方应物检举宁良,在外人看起来好像就是狗咬狗一般,但正是因为狗咬狗,所以外人才会相信商辂没有牵涉进贪赃案中。

  不然商辂的学生怎么会去检举商辂的同年故旧?那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连自己老师一起收拾了?故而商相公不大可能与宁良贪赃有关系——这就是方应物想要达到的舆论效果。

  这宁良出于自保,挣扎一番也是可以理解的,此乃人之常情,方应物不会太在意。但宁良为了减轻责罚,居然想无中生有的咬商相公一口,这就彻底违反了方应物的本意。

  方应物自认占着道理,但听在宁家父子耳朵里,则就有点贼喊捉贼的意味了。

  对此宁衙内不能忍,冲上来大喝道:“若非你不识好歹,我家怎会有此无奈!”

  方应物不屑的瞥了一眼,事到如今,脸面是彻底撕破了,他张口斥骂宁衙内道:“真是蠢货废物,事到如今还不知错在何处!与你说话简直脏了我得嘴!

  你们父子就是毁在自私这两个字上,否则不会有今日!今日在大堂上的表现,更证明了我所作所为没有过错,你们父子根本就是不值得信任的自私之人,我检举你们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只怕你们父子从一开始就是打着利用我的主意,但我可以选择不接受你们利用,与其等日后不定,还不如现在将事情清清白白的了结!”

  宁良阻止了自己儿子继续还嘴,淡淡的对方应物道:“只会讲大道理不是什么本事,还是睁开眼看看现实罢,不是你想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的。”

  方应物针锋相对道:“不管你们服气不服气,日后走着瞧。”

  宁衙内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语含威胁道:“出了按察使司衙署大门,便叫你知道什么叫走着瞧!”

  方应物嘲笑几声,“那我在按察使司衙署不出去了,想来朱大人还是管的起一日三餐。”说罢,他还真转身回去了。

  按察使朱大人面对又回来的方应物,很是头疼。他虽然为了一点小小的私利,与两个布政使有点勾结,但他同时也不想把方应物怎么样,毕竟方应物与他无冤无仇。

  更重要的是,他身为按察使,是目前贪赃案的最主要负责人。如果检举人方应物在按察使司衙署里出了任何差错,或者向他求助后出了任何差错,那他这个按察使就逃不了责任。

  若方应物是平民百姓还好,人命如草荠,遭遇到什么都好办。可此人偏偏也是背景的,不能草率对待。

  方应物催促道:“宁师古公然在按察使司威胁在下,旁边打灯笼的差役都听到了,可以为此作证。故而在下向廉访老大人求助,莫非老大人想故意不救?”

  朱大人无奈之下,叫来长随吩咐道:“今夜留方朋友在官舍居住,明日点四个强壮差役送方朋友出去,并随身保护,直到此案完结为止。”

  “多谢老大人。”方应物感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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