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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之恋] 【我和我的母亲】(寄印传奇)(01-23)【作者:气功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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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那晚月光亮得吓人。我站在院子里,捏着一只油煎,不时扬起脖子啜上一口。
等陆永平进去后,我仿佛才终于想起了母亲。父母卧室亮起橘色的床头灯,透过
窗帘的部分变成了粉红色,像一张一阖的昆虫复眼。偶尔一袭阴影戳上窗帘,我
就心里一紧。我不知道陆永平在干什么。月光浇在树上,激起一缕清凉的风,连
梧桐的影子都流动起来。除此以外,天地之间再没任何声响。陆永平很快就出来
了。他叉着腰站在我面前,望了眼月亮,小声说:「你知道姨夫那次跑到哪儿?」

  我没吭声。

  「平河大坝上。那天也是大月亮,我在坝上躺了好久。」陆永平挠挠肚皮,
又指了指月亮,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卧室传来母亲的声音。起先很朦
胧,突然变得尖利,然后她急吼吼地叫了声「陆永平」。声音很快低下来,却如
同脚下的影子一样清晰。我心里咯噔一下,月光似乎更亮了。

  或许喝了太多水,我像只癫狂的气球,走起路来咣当作响。这让我莫名羞愧,
一瞬间连膀胱都要炸裂。我只好拽了拽陆永平。他回头,示意我放心。放个屁心,
我转身溜出客厅,不到凤仙花丛就急不可耐地掏出了老二。随着那道万有引力之
虹奔腾而出,裤裆里发酵多时的杏仁味也一并弥漫至月下。

  我嘴里叼着油煎,喉咙里忍不住咕咚一声。那泡尿实在太长了,长到我突然
觉得头顶的月亮是老天爷的监视器,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尿下去了。转过身时,
陆永平蹲在走廊里,父母卧室响起散乱的噪音,像是老鼠的哼唧,又似指甲磨蹭
在水泥地上。母亲不时轻呼一声「陆永平」,清晰却又朦胧。我又扭头扫了一眼
月亮——毫无疑问,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月亮。

  陆永平进去时,臃肿的黑影砸在我身上。于是我的腿就有点发软。为了避开
他的阴影,我只好蹑手蹑脚地错开身子。这让我显得十分窝囊,以至于差点笑出
声来。陆永平的蹭地声却一如既往。很快,噪音消失不见,母亲轻声说:「放开。」
真的很轻,轻得如同一根银针,直刺而来。我不由一个趔趄,仿佛刚从梦中惊醒,
又像一个濒死之人浮出水面。深吸口气,我捏捏油煎,慢慢靠近卧室门口。

  首先看到的当然是陆永平。他叉着腰,一动不动,却挡住了我的大部分视线。
我只好偏了偏脑袋。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只乳房,圆润饱满,被橘色灯光抹了层蛋
清后又平摊在初秋的空气中。顶端的深色突起拉出一条夜的波纹,再悄悄蔓延至
肋下。小腹平坦而温暖,偶尔滑过几片斑驳的光影。母亲平躺着,两腿伸得笔直,
凉被斜搭在身上,却不能阻止那抹黑亮从阴影里肆溢而出。霎那间,一眼熟悉的
暗泉开始在心间跳跃,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陆永平扭头瞅了我一眼。灯光把他的脑袋无限放大,再顺着天花板抛到客厅,
让人恍若头顶飞过一团乌云。他冲我作个手势,就飞快掰回了脑袋。在一片光怪
陆离中,他俯下身子,唤了声凤兰。「放开。」母亲的声音波澜不惊。伴着几丝
吱咛,她又冷冰冰地补充一句:「快点。」

  说这话时,她一条腿蜷缩起来,另一条甚至离开床面凭空蹬了蹬。那么近,
脚趾纠结起又舒展开,在我心里涌出一朵热辣辣的水花。顺着大腿往上,掠过轻
抖着的胸脯,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的腋窝。稀疏的毛发卷曲而细长,隐隐分泌着
一丝委屈和不安。也就是此时,我才发现母亲两臂伸在脑后,被一条皮带缚在床
头栏杆上。

  那个木雕栏杆我记忆犹新,黄白相间,两侧飞舞着硕大的喜字,中间盛开着
几朵镂空的什么花。母亲的手腕暴露在阴影中,洁白得刺目。虽然早有准备,我
还是大吃一惊。刹那间连灯光都硬了几分。而等我看到母亲眼前蒙着一条长毛巾
时,一坨巨大的铅坠开始在胃里缓缓下沉。瞥了眼昏黄的床头灯,我感到膀胱再
次膨胀起来。

  接下来的事儿像是幻灯片。陆永平似乎说了句什么,母亲索性挣扎起来。橘
色的光笼罩着白嫩的臂膀和温润的脸颊,她轻咬嘴唇,像条翻塘的白鱼。乳房必
然会抖动,小腹也会起褶子,长腿会在扑腾中抖开凉被。于是沉闷的咚咚声中,
凉被顺着床沿徐徐滑落。我捏着油煎,冲陆永平招了招手。我想说这一切太夸张
了,像拍电影,我不大受得了这个。但陆永平没能看见。他半蹲在床头,轻抚着
母亲的胳膊。好一会儿,母亲总算安静下来,无声地喘息着。她两腿蜷缩,胯间
大开。于是我看到了那抹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的肉。

  茂密的森林下,肥厚的两片肉唇紧夹着偏向一侧,隐隐迸发出一道灰蒙蒙的
亮光。瞬间,橘色的空气都在颤动。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向客厅,再顺着门缝
溜进院子。除了模糊的一缕银色,那里一无所有。但我还是瞥了好几眼,仿佛真
有什么人会突然从那儿蹦出来似的。目光返回卧室时,我发现那抹芜杂而朦胧的
肉色间沾着几缕白色细线。犹豫片刻,我才确定那是卫生纸屑。床边的垃圾篓里
溢出白色亮光,似有一股酸腥气体在房间里游荡。这让我嗓子眼直发痒,像被猛
然抛入了空旷的沙漠,连伤口都在粗砺的烦躁中跳跃起来。我咬了口油煎。

  陆永平就那么蹲着。他扫我一眼,握着母亲的胳膊肘,说:「妹儿啊妹儿,
就这最后一次了,你就成全哥吧。」

  母亲压低声音:「真你妈变态,快给我放开。」她的脚踏在床上,咚的一声,
说不出的空洞。

  陆永平叹口气:「别看哥嘴碎,那都是瞎碎,真到正经事儿上,笨得他妈的
不如猪。凤兰啊,这辈子哥都认了,娶了你姐这个泼妇。哥有时真是……」他脑
袋越垂越低,终于抵住了床沿,大手却把母亲的胳膊攥出个红圈。

  「疼,你快给我放开,」母亲扬了扬下巴,「你家的事儿咋也轮不到我来操
心。」

  「哥给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以为我开玩笑?」陆永平猛地抬起头,声音提高
了八度:「那年哥第一次去你家,腊月二十四。大雪纷飞的,你在院子里压水,
穿着个花棉袄,小脸红嘟嘟的,俩麻花辫一甩一甩。咣地一下,哥就啥都不知道
了。」陆永平呼吸都急促起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连虎背熊腰都一耸一耸的。
我搞不懂他什么意思。

  「你小点声。」母亲把脸撇过一边,毛巾让她的下巴显得越发小巧。陆永平
又蹲了一会儿,似乎等着母亲再说点什么。遗憾的是她像睡着了一般,再没任何
动静。半晌,陆永平叹口气,撑着床沿站了起来。他长长地哼了一声,似是有火
车从身上驶过。完了他瞥我一眼,转身坐到床上,低下了头。再没人说话。我听
得见院子里的风声,叮铃铃的,像真是镀了层银。母亲两腿交叉,一动不动,只
有小腹尚在轻轻起伏。陆永平则痴迷地盯着自己的脚——或许吧,谁知道呢。我
嘴里的咀嚼也只好停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永平轻咳一声,扭身摸上母亲的大腿,叫了声凤兰。我
从未听过那种声音,平滑而紧绷,就跟不是他发出来的一样。瞬间我鸡皮疙瘩都
掉了一地。而陆永平已经一路向上,攥住了母亲的左乳。于是它就呈现出各种形
状。母亲啧了一声,却没有动作。陆永平就得寸进尺地俯下身去,滑过小腹,含
住了另一只乳房。

  母亲又啧了一声,摆正脸,说:「干嘛呀你?」陆永平没有回答,而是索性
一手一只,揉搓几下后,挤到一起,快速抖动起来。那两抹嫣红像是白浪中凋零
的花。母亲咬咬嘴唇,说:「行了你。」她的声音也像被巨浪卷过。陆永平总算
停了下来,他老牛般喘了口气,又叫了声「凤兰」,便把大嘴压了下去。

  一时屋里「吧砸」肆起,并隐隐伴着一种小孩撒娇似的哼唧。父亲的拖鞋掉
在地上,啪地脆响,在寂静的夜晚夸张得离谱。母亲终于哼了一声。她张张嘴,
却没说什么,而是把脸撇向了一旁。那对抵在床尾的脚神经质地跳了跳,脚趾都
纠结起来。我又咬了一口油煎。我觉得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腮帮子理应有使不完
的劲。

  后来陆永平起身,面向我。灯光把他的影子飞快地砸了过来。一种说不出的
恐惧油然而升,再被巨大的心跳声碾至四面八方。我扫了眼床上的莹白胴体,简
直喘不上气来。但陆永平只是脱去了衬衣。他伸了根手指,示意我再等等,完了
就又伏在母亲身上。在脖颈处拱了一会儿,他一路向下,最后分开大白腿,埋首
胯间。

  我不由目瞪口呆。老实说,这种画面我在毛片中都没见过。整个过程母亲一
声不响,这下却泄出一丝低吟。陆永平抬头笑了笑。

  「笑个屁,要么闪开,要么你就麻利点,别磨……磨……」母亲扬了扬下巴,
饱满的双唇轻颤几下,却没了音。那晚我斜靠着门框,不时啜一口油煎,经过漫
长而无声地咀嚼后,再吞咽下去。说不好为什么,这甚至让我获得了一种仪式感。
类似童年时无数个奇妙的夜晚,我偷偷起床,盘腿打坐,以期某种并不存在的功
力日益精进。

  但陆永平无疑具有一种我无法否认的功力——谁也无法否认。他像头拱白菜
的猪,让母亲先是咬紧嘴唇,后又发出一阵嗬嗬的哈气声。那种破碎而浓重的声
音我至今难忘,像是在坎坷小路上崎岖而行,于颠簸的惊讶中浮起一池愉悦的涟
漪。还有母亲颤抖着的乳房——当她在吱咛中握紧拳头,欠起身子时,就会掀起
一袭淡薄的阴影,斜斜地切入黑暗,再消失不见。

  也许是为了让乳房安分点,陆永平绕过腿弯,重又攥住了它们。与此同时,
他的脸堵在胯间,把母亲整个下半身都拱了起来。于是大白腿便搭在陆永平肩头,
在身下沉闷而刺耳的噪音中轻轻晃动。圆润而温暖的足弓蹭在陆永平汗津津的背
上,不时绷紧的弧度像朵被迫绽放的花。

  橘色灯光让人恍若置身烤箱内部,那片粗砺的朦胧似是化不开的热气。而母
亲,则是一块沁凉的软玉,周身涣散的白光都透着股凉意。她脸扭在一旁,毛巾
束缚着的头发垂在肩头,湿漉漉地摩挲着锁骨。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摇了摇头,
说着别别别,却夹紧了陆永平的脑袋。在一声悠长的叹息中,她小腹挺了挺,长
腿无力地摊开,在床铺上击出沉闷的声响。我发现即便到了秋天,人们还是爱出
汗。每个人都大汗淋漓,真是不可思议。其次我发现母亲的内裤掉在地上,就在
我脚下。它并没有泛出什么光,却散发着浓烈的腥臊味。我垂下头,又猛然抬起,
一口糖浆堵住咽喉,甜蜜得令人窒息。

  陆永平冲我招手时,我没有动,而是默默盯着他,慢条斯理地吃掉了最后一
块油煎。他摇摇头,打开了日光灯。我像被烫了一下,立马后退了两步。于是他
摇摇头,又关了灯。就那一瞬间,我还是瞥了母亲一眼。她白晃晃的肉体泛着水
光,脆生生地:「神经病,开什么灯。」

  我朝卧室瞄了瞄,把满手油腻都蹭在了挂历上——上面似乎尚存着一丝温热。
接下来我又撒了泡尿。老二硬邦邦的,过了好久才尿了出来。月亮更高了,周遭
愈加寂静。回来时,陆永平斜靠在矮柜上,镜里的影子黝黑而朦胧。

  母亲问:「啥味儿,你是不是吃东西了?」陆永平看看我,没有吭声。母亲
又说:「不行,手疼,你快给我解开。」陆永平扭头盯着母亲,还是没有吭声。
母亲叫了声陆永平,他才如梦方醒地呵呵一笑。然后他抹把脸,靠近母亲,轻轻
唤了声凤兰。母亲蹬了蹬腿:「神经病,你快点,我还要吃饭。」

  陆永平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母亲啧了一声:「真的疼,胳膊都快断了。」
陆永平就又摸了摸母亲的胳膊,像真怕它们会断掉似的。之后,他冲我点了点头。
一时地动山摇。

  我觉得每一口呼吸都那么沉重。从鼻间滚出,再砸到脚上。于是脚步也变得
沉重起来。离母亲越来越近,一股莫名味道随着热哄哄的气流直扑而来。我扫了
眼床头灯,又看了看陆永平。后者和前者一样朦胧。他之前示意我脱了裤子再进
来,我没有脱。因为有失体统。他现在又示意我脱了裤子,于是我就脱了裤子。
老二软了。地面冰凉。一袭黑影掠过,陆永平掰开了母亲的大腿。

  她说:「磨磨蹭蹭,我都要饿死了。」我只好看了母亲一眼。她像只从天而
降的白羊,让我大吃一惊。我瞥了眼窗外,月亮像面巨鼓。不知何时一缕月光溜
进来,淡淡地瘫在红内裤上。于是我低头捡起了内裤。湿漉漉的。把它放到床头
后,我不知该做点什么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希望能来个原地纵跳。但陆永
平拽住了我。他皱着眉,砸了砸嘴。一只遍布老茧的手在大腿内侧一阵摩挲后,
掰开了它。母亲哦了一声。我不得不看了一眼,然后就有一块大石头压到了胸口。

  在阴影下我也瞧得真真切切。浓密的阴毛肆意铺张着,两片肥厚的肉唇像被
迫展开的蝴蝶翅膀,其间鲜红的嫩肉吐着水光,强酸强碱般杀人眼睛。发愣间,
母亲开口了。她说:「你还真吃油煎了,上供用的,你也好意思。」一瞬间我以
为母亲在和我说话。我张张嘴,陆永平却发出了声音:「哦。」他满头大汗,把
母亲往床沿移了移。丰满的白腿在沉闷的灯光下荡开一道耀眼的波纹。「快点吧,」
母亲哼一声,「一股油呛气,你恶心不恶心。」我也嗅到了一股油呛味,它裹着
糖浆在胃里上下翻腾。

  在淫秽物品方面,我实在阅历有限。99年之前,除了少得可怜的三级片和
欧美录像,我也就翻过几册公安小故事,外加一本看起来像武林秘籍的《夫妻招
式大全》。性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我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女人「发生关系」。
那晚我站在母亲胯间,盯着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肉,不知所措。

  我看了陆永平一眼。他半蹲着,一坨巨大的汗滴在鼻尖悄悄聚集。他整张脸
都埋在阴影中,唯独这滴汗金光闪闪。我希望它能掉下来,遗憾的是在摇摇欲坠
中它反而越发壮大。陆永平又挪挪母亲,手掌在那团肉上搓了搓,把它掰得更开
了。母亲不满地扭扭身子,叹了口气。她身下垫了条毛毯,遍布漩涡状纹路。
「咋了?」「你快点呗。」

  我盯着母亲轻启的嘴唇,下身奋力一戳。

  「干嘛呀你!」母亲哼一声,梗起脖子,目光穿透毛巾直刺而来。陆永平也
抬起头,汗滴危险地晃了晃。我不由心慌意乱,低下头又是一戳。恍惚中我似乎
看到一张小嘴。母亲哦地一声低吟,脑袋落回枕间,颈侧湿发尚在轻轻摆动。陆
永平撤回右手,左手还按在母亲大腿上。他再次抬起头,那坨巨大的汗滴终于落
下来,砸在健美白肉上,振聋发聩。我这才感到自己被一团温热包围,险些叫出
声来。

  母亲神经质地弹了弹腿,叫道:「陆永平?」陆永平盯着母亲,嗯了一声。
我僵立着,呼吸却越发急促。「神经病。」母亲僵硬地扭扭身子,饱满的双乳抖
了抖。她甚至笑了笑,双唇展开一道柔美的弧度,却又迅速收拢。我支棱着双手
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撑在母亲身侧,屁股也跟着挺动起来。

  「谁?」母亲尖叫一声,上身都弓了起来,声音旋即压低:「搞啥啊陆永平?」
我只感到下身一团湿滑,不由开始加快速度。离母亲那么近,我几乎能看清她脸
上的绒毛。「陆永平?」乳房抖动得越发厉害,不断有阴影被拍击得四下退散。
光滑的乳晕像猛然睁开的眼睛,突兀的乳头死死盯着我。这让我烦躁莫名,只好
俯身咬住了它。绵软却又坚硬,我忍不住啜出声来。「林林?」母亲闷哼一声,
整个身子都挺直了。

  我死死攥住两个乳房,侧过脸直喘气,胯部的动作却没有停止。肌肤下的青
色脉络在我眼前不断放大,犹如源源不绝的地下河流。突然母亲发出一声叹息。
我从来没有听过那种声音——在花样百出的评剧戏台上也不曾有过——让人想起
《动物世界》里迅速下坠的夕阳。接着长长的一声吱咛,母亲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她上身挺起,两条腿疯狂地舞动。于是屋里就掀起一阵风,我感到脊梁都一片清
凉。老二被紧紧攥住,几乎动弹不得。我只好停了下来。

  后来母亲开始轻唤我的名字,一声接一声,然后又是陆永平。她声音沙哑得
像块磨石。我又挺动起来。肉香在鼻间萦绕。我死死盯着枕边。那里放着两本书。
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和毛姆的散文集《在中国屏风上》。至今我记得后一本,
屎黄色的山峦间爬着一抹绿色长城,丑得令人发指。上高中时母亲还强迫我背过
其中的几篇。而其时其地,陆永平像是消失了一般。我揉搓着母亲的乳房,越插
越快。母亲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抬起头看她。毛巾上爬着半个喜字,轻晃着
几乎要跳将出来。于是我又低下了头。

  我俯到颈侧,在那里似乎能感受到母亲的跳动。我清楚地记得母亲脖颈上的
两枚紫色斑痕。当时虽然不清楚什么是吻痕,但我知道那是陆永平留下的。我把
它们含到嘴里,死命地吸吮。一波波的火花在脑袋中盛开,我越来越用力。我希
望听到肉体的撞击声。母亲不经意地泄出一丝低吟,在声带的震动中被无限放大。
我感到鼓膜发麻。我发现床沿刀背般硌着大腿。我听见了啪啪声。还有吱嘎吱嘎,
整张床都晃动起来。

  我快要哭出声来。母亲又挣扎起来,叫着我的名字,又叫陆永平。细碎,紧
迫,却又轻柔,尾音甚至带着一丝放浪。我实在忍不住了。电光石火间,所有的
岩浆,所有的清泉都一股脑倾泻而出。母亲软绵绵的,像朵白云。陆永平突然又
出现了。他愣愣地看着我。我喘息着抬起头。毛巾半垂在母亲脸颊上,露出一只
通红的眼。大滴饱满的泪水璀璨得如同夏夜的星空。母亲一脚把我踢开。

  等我反应过来,陆永平已经跪在地上。他说:「不要怪我啊凤兰,哥也是没
法子。没法子啊。和平这个二百五,肯定打心眼里恨我,为啥?那狗屄史XX是
我介绍的,他能不多想?咱俩的事儿要再给说出去了,他还不跟我拼命?你说是
不是这个理?」

  我背靠墙,只觉得屁股冰凉。昏暗的灯光像远方原野上的大火,朦胧又炙热。
母亲仿佛没入湖底,没有一丝存在的迹象。陆永平起身给她解皮带时,又说:
「这事儿根本不算事儿,没人知道,不要多想啊凤兰,我保证烂到肚子里。林林
也实在可怜,你可不要怪他。」母亲夺过皮带,对着陆永平就是几下。我能看到
她的一只脚在床沿晃悠。

  陆永平也不躲。啪啪脆响如同影子的坠地声。后来皮带就飞出去,砸在衣柜
玻璃上。晶莹的碎片如同上升的气泡,我觉得再加把劲就能浮出水面。就是此时,
街上大喇叭里传来嘈杂的噪音。喂喂两声后,一个甜美得令人作呕的女声唱道:
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陆
永平还在对母亲说着什么。母亲跳下床,给了他一耳光。陆永平一个趔趄,险些
坐到地上。母亲又给他来了两下。陆永平直接跪下来,哑着嗓子:「你打吧。」
母亲轻轻地说:「滚。」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她轻轻地站着,乳房轻轻地抖
了抖,大腿上已有水痕轻轻滚过。

  直至陆永平拿着衣服,走到院子里,我才发疯一样冲了出去。月亮大得让人
心里发麻。我一脚踹过去,陆永平就扑到了地上。我骑上去,一通乱打。但很快,
他掐住我的手:「看好你妈,记住没,别让她想不开。」发愣间,他已翻过身,
穿起了袜子。刚穿上半只,又扯了下来:「不用怕,没事儿,啊。」我光屁股坐
在地上,软绵绵的老二在月光下像消失了一般。陆永平光脚穿上皮鞋,又爬起来
穿上了衬衣。然后他生生把我拽起来,凑在耳边说:「看好你妈,啊,没事儿,
没事儿。」他脸肿得像头熊,在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泽。于是我一巴掌扇了过去。

  陆永平推门而出时,咣当一声响。我这才想起扎在门口的自行车。而那辆烂
嘉陵还鬼魅般立在月光下。我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淌的是汗还是泪。那晚老天爷
像害了银屑病。梧桐把沙沙嗟叹投射成一滩病怏怏的阴影。身侧的凉亭立柱崩出
道道裂纹,仿佛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我撇过脸,母亲的影子戳在窗帘上,一动
不动。张也还在不知疲倦地唱。一股甜蜜突然直冲咽喉,我张张嘴,像一眼喷泉。
终于,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

               第十七章

  ***    ***    ***    ***

               说两句吧

  大灾之年,人心惶惶,费时费力写这么个狗屁玩意有点荒唐。再码个一两章
就太监吧。多谢那位前辈。也祝大家都好。

  这也算是个完整故事了。只要你足够认真,把细节联系起来,贯之以最基本
的生活常识,绝大部分情节都一目了然。而且,你也可以有自己的解读,只要能
做到所有细节上的逻辑自洽(其实是痴人说梦,我怀疑能有几个人真正注意到细
节了)。比如陆永平的心态变化、不同阶段的不同目的、什么时候产生邪恶计划
以及什么时候决定付诸实践包括对后果的预料在文中都有迹可寻。这个无需脑补,
无需猜测,无需我肯定或否定。可惜不少朋友都是拎个脉络,甚至贴个标签、看
个结果,连基本情节都不屑于去搞懂。

  还有那些觉得男主懦弱的,我只能说你们get不到最核心的母子关系,真
的很遗憾。之前说过男主和凤兰的性格是一样的。凤兰委身陆永平是淫荡吗?那
男主接受这个事怎么就成懦弱了呢?他的身份是儿子,不是丈夫。基于各种原因,
他可以和母亲分享秘密,虽有情绪和抵触,但还是识大体的。这就是这对母子关
系的特殊之处。另外母子俩对凤兰出轨早有共识。从出轨事件暴露后两人在爷爷
家的表现,到姥爷来送钱两人的态度。所有的情节发展都埋在细节当中,由不得
我怎么写。

  至于男主对陆永平的态度,当然是复杂的。但最主要的还是怨恨和嫉妒。只
不过收起弹簧刀就意味着他放弃了唯一能有效冲击陆永平的方法(为什么那晚无
功而返呢?大概有人会说是因为懦弱)。第十五章两人在院子里相遇,皆无语,
心思却千差万别。陆永平无疑是震惊的(雕塑一般,俏皮话都说不出来了),严
林则惊讶、不安、兴奋、恼怒混杂一块,难分彼此。说这么透真的好吗哈哈?当
然你也可以有其他解读。

  关于细节,我还可以再举个例子。张凤棠对陆永平咆哮:你找其他女人我管
过你没?这句话当然另有深意(反正要太监了,剧透下,涉及文革后期的早年经
历和一个准三角恋),但撇开深意不谈,拿常理度之,这句话什么意思?为什么
自己亲妹妹不可以?最大的可能大概是1)亲戚间发生这样的事不好或者2)关
心自己妹妹。无论哪种可能,张凤棠都不会对严和平声张。这样的细节应该有好
几处,特别是写到女人的时候。

  关于男主为什么成了强奸犯,是否有其他选择?有,但我铺垫这么久就是为
了让他变成强奸犯。男主从养猪场回来就憋一口气,种种原因没在陆永平身上发
泄出来,这次又目睹两人热火朝天,其心境可想而知。陆永平的教唆不过是给他
个借口和机会。第十五章的梦就是他心态的预演。这个强奸犯通情达理不假(又
是懦弱),但毕竟是小孩,何况心中住着恶魔呢?如休谟所说,理性终究是感性
的奴隶。

  关于本文的标签。那我老实说,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恋母小说。乱或者绿只是
供不同人撸而已。另外,它确实是个手枪文。在我看来,以性刺激为目的的都是
手枪文——手枪文并不意味着粗制滥造。你不要看着铺垫撸不起来就怀疑整个世
界。不过我还是要说,手枪文不假,但它裹上了纯文学的皮毛。这就意味着,拿
起点文的眼光你完全get不到这个小说的点。这并不是说起点文低端,而是说
纯文学和类型文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路子。你揣测不出它的「文学性」,你感受不
到小说中的情绪,那你的阅读体验就要大打折扣了。

  关于对乱伦的态度。我当然是极力反对、接受不能的(不要试图跟我谈伦理
学、社会学或者什么政治理论,我不想吓死你,也不想讨无趣)。但是,到黄色
论坛写黄色小说贴着乱伦标签,我没必要跑这儿装逼。只要存在公序良俗,存在
伦常,乱伦就不是理所当然的,不管是现实还是虚构。我的小说里就有伦常。这
是一个外部坏境塑造,它决定了小说情节的合理性,我的意思在这里。

  最后还是回到开头吧。这不是悬疑文,没有诡计,没有推理,将来也不会有
解谜(也不绝对,换个视角的话多少会涉及一些信息,但也不是解谜,算是重复
或强调吧)。总之信息都躺在那儿,能get到多少完全看你个人。

  ***    ***    ***    ***

  早起竟然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像是墨汁挥发到了空气中。梧桐却一如夏日
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连鸟叫虫鸣都婉转似往昔。我轻掩上门,小心翼翼
地踏入这个初秋清晨。父母卧室黑灯瞎火。我竖起耳朵,没有任何动静。这多少
让人松了口气。然而,等蹑手蹑脚地溜向厨房门口,瞥见那拉得严严实实的卧室
窗帘时,一种莫名的不安猛然从心头窜起。

  一时间,连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淡蓝色丹顶鹤都变得陌生起来。这套窗帘父母
用了好久,几乎贯穿我整个幼年时期。我却从没发现丹顶鹤的嘴竟然那么长,弯
曲得像把剪刀。愣了好一会儿,我才扭头掀开了竹门帘。厨房门大开着,微熹晨
光中屎黄色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红漆木桌上。还有陆永平用过的水杯,墙角的方凳
以及躺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么心安理得。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眼眶
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原本我想给自己搞点吃的——事实上大半夜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当看到油
煎时,我才意识到哪怕老天爷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点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
倚着灶台发了会儿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厨艺的话,理应为母亲做顿早饭。当然,
搜肠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惭形秽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上个厕所,又跑到洗澡
间抹了把脸。

  再次站到院子里时,天似乎更阴沉了。烂嘉陵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我捋了
几片凤仙花叶,自顾自地轻咳了两声,却依旧捕捉不到母亲的动静。呕吐物还在,
有点触目惊心。这张干结的地图金灿灿的,像块精心烤制的锅巴。

  我三下五除二把它收拾干净,然后轰隆隆地开了大门。推上车刚要走,我终
究没忍住,冲着丹顶鹤叫了声妈。没人答应。又叫了几声,依旧石沉大海。眼泪
顷刻汹涌而出。扔下自行车,在大门口站了半晌,我缓缓朝客厅走去。然而,客
厅门反锁着。我顿觉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被抛到了岩浆里。求生本能般地,我
大声嘶吼,疯狂地舞动手臂。朱红木门在颤抖中发出咚咚巨响。终于,窗口亮了
灯。没人说话,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击穿地面的呻吟。

  骑车出门时,我蹬得飞快,湿沉的空气在耳边哗哗作响。村后隐隐传来老头
老太太的吆喝声,他们不光是给自己个儿鼓劲,还要把睡梦中的懒逼们一举惊醒。
据说他们要跑到水电站再返回,可谓一路猿声啼不住,曲艺杂谈不绝耳。可怕的
是,这些运动健将兼艺术家几乎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期。在大街口老赵家媳妇叫
住了我,要求我载她一程。她穿了套旧运动衣,把自己裹得浑圆。我黑着脸不想
说话,她却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上。

  没走几步,蒋婶敲敲我脊梁:「你个小屁孩劲儿挺大。」我懒得说话,一个
劲猛冲。她问:「要迟到了?」我摇摇头。到村西桥头她下了车,小声问我:
「刚刚你家咋了,杀猪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哪还说得出半个字。她说:
「别狗脾气跟你爸一样,惹你妈生气。」我蹬上车就走。蒋婶还在喊:「你也不
带伞,预报有雨啊。」

  果然,没下早自习便大雨滂沱。沉闷的读书声和爽快的雨声催人入眠。我支
着眼皮硬是捱了下来。吃早饭时我们挤在走廊里,飞溅的雨丝不时掠入碗中,呆
逼们为此兴奋得面红耳赤。我不时挤出两声干笑,却在比大雨还要轰鸣的嘈杂声
中消逝不见。记得当时我想,如果母亲也来食堂打饭,我只需轻轻低下头,任她
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来。当然,这是痴人说梦。

  雨下了几乎一整天。我也没见到母亲。忘了是哪节课,我小眯了一会儿,结
果被老师敲醒,背靠后黑板罚站了一下午。至今想不起那天晚上我是怎么爬到床
上去的。只记得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天花板削下来,我直挺挺地躺着,像生下来
就躺在那儿一样。

  窗外没有任何动静,连张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
沉中似有哗哗水声漫过耳际。恍惚间又好像母亲在洗澡,我几乎能看见洗澡间昏
黄的灯光。猛地坐起,夜悄无声息。我轻轻踱向窗口,院子里黑灯瞎火。犹豫再
三,我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月亮不知何时隐了去,模糊的幽光宛若远古的星火。
我背靠凉亭立柱杵了好一会儿。我多么想唱首歌。

  晚自习放学我故意落在后面,却没能等着母亲。事实上她来没来学校我都不
知道。雨后的空气中,连呆逼们的嬉戏声都清新了些许。我从旁边急驰而过,惹
得他们哇哇大叫着尾随而来。那些粗鲁而幼稚的公鸭嗓至今犹在耳畔,像浅洼中
飞溅起的水渍,模糊却又真切。到家时,父母卧室亮着灯。我满头大汗地扎好车,
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见到了母亲。记得是个大课间,所有的初三生都在班级
前的空地上练立定跳远。操场上响彻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指示音,传到教学区时
变得扁平而空幽。尽管有班主任阴冷的巡视,呆逼们还是要抽空调皮捣蛋一番。
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几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带来。一个傻逼就说:「我要是你
就请假了。」我说:「干毛?」

  他说:「头上有伤,一跳就炸。」我说:「你妈才炸呢。」他毫不示弱地说:
「你妈。」我嚯地站起来,刚捏紧拳头,他扬扬脸:「真的是你妈。」果然是我
妈。印象中母亲穿了身浅色西服,正步履轻盈地打升旗台前经过。她或许朝这边
瞟了一眼,又或许没有。这种事我说不好。只记得她迈动双腿时在旗杆旁留下一
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蓝得不像话,母亲脖颈间的鹅黄纱巾迎风起舞,宛若一团
燃烧的炽焰。

  很难想象那段时间的心境,也许我根本就不敢去触及母亲,远远观望已是最
大的虚张声势。然而第三节课间,从厕所出来,途径教学区的拱门时,我险些和
母亲撞个满怀。这样说有点夸张,或许两人还离得远呢,只是骤然照面有些不知
所措。当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说大吃一惊、屁滚尿流更符合事实。至今我记得
母亲明媚的眼眸,映着身旁翠绿的洋槐,如一汪流动的湖水。它似乎跳了一下,
就平稳地滑向一侧。我好像张了张嘴,没准真打算蹦出几个词呢。遗憾的是,我
只是踉跄着穿行而过。坐到教室里时,心里的鼓还没擂完,周遭的一切却踏踏实
实地黯淡下来。

  中午放学时我有些犹豫不决,在呆逼的招呼下还是硬着头皮奔向了学生食堂。
匆匆打了饭,我拽上几个人就窜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园里。我认为这里起码是安全
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劲,大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

  正待发火,背后传来小舅妈的声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时有些发懵,
嘴里憋着饭,怎么也站不起来。小舅妈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
于是我就站了起来。不顾我的狼狈鸟样,她捞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为
母亲出事了。这让我的腿软成了面条。但小舅妈说:「真让人一通好找,给你弄
点好吃的咋这么难呢。」她撅着嘴,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当下就想跑路,却被
小舅妈死死拽住。

  当着广大师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过激举动。进教师食堂时,我紧攥饭
缸,头都不敢抬。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亲并不在。反是几个认识的老师
调侃我又跟舅妈混饭吃。我汗流浃背地坐在角落里,右腿神经质地抖动着,却隐
隐有几分失落氤氲而起。

  记得那天饭盒里盛的是小酥肉。小舅妈打米饭回来,蛮横地往我碗里拨了一
半。我说吃不完,她说她正减肥。我就没话可说了。饭间小舅妈突然停下来,盯
着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发毛,问她咋了。小舅妈比划了半天,说该理发了你。
不等我松口气,她又问:「你的头好了没?」我不置可否,她奸笑着踢我一脚:
「要不要报仇啊?」后来小舅妈问及父亲的近况,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这才发现
自己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缕不安的涟漪就从心头悄悄荡起。
回教室的路上,阳光懒懒散散。我终究没忍住,问:「我妈呢?」小舅妈切了一
声,憋不住笑:「你妈又不是我妈,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当晚一放学我就直冲车棚,在教师区找了个遍,也没见着那辆熟悉的车。我
有点不知所措。看车老头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声哨子,就要撵鸡一样把我撵走。
人流潮涌中,我跟车棚外耗了好一会儿。只记得头顶的白炽灯巨大而空洞,几只
飞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驳黑影。而母亲终究没有出现。回家路上月影朦胧,在
呆逼们的欢笑声中我沉默不语。到环城路拐弯处我们竟然碰到了王伟超。大家都
有些惊讶,以至于除了「我肏」再也挤不出其他词儿。

  王伟超挥挥手,让他们先走,说有事和我谈。我能说什么呢,我点了点头。
王伟超递烟我没接,我说戒了。然后王伟超就开口了,他果然谈到了邴婕。我能
说什么呢,我说滚你妈逼。我蹬上车,又转身指着他说:「别他妈烦老子,不然
宰了你。」我实在太凶了。

  下了环城路,连月光都变得阴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村西
桥头猛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看起来颇为眼熟,登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
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浅色背影优雅动人。我慢慢跟着,吸入一口月光,再轻轻
吐出。

  一时两道的树苗都飞舞起来。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弯就没了影。我不由
怔了半晌,直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晚上没课。进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灯。待我
停好车,灯又熄了。厨房里却有宵夜。记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盖子里,热气
腾腾。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眼泪才掉
了下来。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    ***    ***    ***

  没两天,新宿舍楼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学校住。记得是
个周六,中午放学我就直奔家里。母亲不在,锅里闷好了咸米饭。我坐到凉亭里
闷闷地吃完饭,又懒洋洋地抠了会儿脚。阳光很好,在烂嘉陵上擦出绚烂的火花,
我突然就一阵心慌。回到自己房间,床上码着几件洗净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
上脱到父母卧室的运动裤。我有气无力地瘫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起来,然后就
开始整理铺盖。

  说铺盖有些夸张,我也懒得去翻箱倒柜,只是操了俩毛毯、一床单,外加一
床薄被。用绳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如果这时候母亲回来,一
定会阻止我。一时间,某种危险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体内膨胀开来,我感到自己
真是不可救药了。

  入住手续草率而迅速,整个下午我都耗在篮球场上。其间隐约看到邴婕在旁
观战,一轮打下来却又没了影。我竟然有点失落。四点多时回了趟家,母亲依旧
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
电影。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狗屁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
了两节。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奋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续压制
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她脆生
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在呆逼们幸灾乐祸的窃笑
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卷。
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说话。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小舅妈冷笑两
声,半晌才开了口:「不跟你废话,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说着,她从兜里
翻出二百块钱给我。我条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
要?」教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小舅妈哼一声,问
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盖卷带路。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

  等整理好床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劈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妈气得够呛,眼圈都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干啥
坏事儿了你,真是了不得啊严林。」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了出
来。起先还很羞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抖的
膝盖,耳畔嗡嗡作响。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眼泪也直往下掉。后来她
把钱塞我兜里,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你妈保管消了气儿。」
临走她又多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还有,」小舅妈拽着我的耳朵,
「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操时间我溜达
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
发了一般。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
说服了。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扔下饭
缸,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哪有半个人啊。

  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找谁。我说张凤兰,我妈。他哦了声,
却不再说话。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些惊讶。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
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都没来。之后她往我家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不
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疯一样冲了出去。校门紧锁,门卫不放行。我绕到了
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CS爱好者的必经之地。

  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十月几近过半,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着
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上掠过,绿油油一片。小路少有人走,异常松软,几个
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出藏青色的
呜鸣。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进了村,街上
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偶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记得自己的喘息沉闷却又
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
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母亲当然不
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溜一圈。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

  是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我快步走
过去。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
里打了滚。我问她见母亲没。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
要不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转身就往家里走。「林
林你奶奶回来了,上午就回来了。老两口真有福气……」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
经听不清了。

  然而药桶安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
家走去。农村妇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14岁时我已
有幸目睹过两起此类事件。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
母亲从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至少对那
时的我而言,母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果然,爷爷在家。看见我,他高兴地发
起抖来。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亲没。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我又问奶奶
呢。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我就出去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回去的
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
有力气。

  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她满身泥泞地蹲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
桶。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道,熟悉得让人想打喷嚏。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
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缕湿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
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头。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了!」
我搞不懂这是怒吼、哀号还是痛哭。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
枝上冒出。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

  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终于母亲摸上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那截
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贯夜空的银河。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
她怀里。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百草枯的气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脑。还
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小鹿颤抖的心脏。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
我说:「你头发都馊了。」

               第十八章

  后脑勺的头发大概过了俩月才长了出来。我走在初秋的连绵雨天里,老感觉
脑袋凉飕飕的,像是给人撬了条缝。一九九八年的秋风裹挟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往
里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记忆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个下午我坐在凉亭里看母亲给花花草草打药。她让我洗把脸换身衣服快回
学校去。我佯装没听见。阳光散漫,在院子里洒出梧桐的斑驳阴影。母亲背着药
桶,小臂轻举,喷头所到之处不时扬起五色水雾。我这才发现即便毒液也会发生
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议。终于母亲回过头来,沉着脸说:「又不听话不是?」

  我顿时一阵惶恐,赶忙起身。正犹豫着说点什么,奶奶走了进来。几天不见
,她还是老样子。城市生活并没有使她老人家发生诸如面色红润之类的生理变化
。一进门她就叹了口气,像戏台上的所有叹息一样,夸张而悲怆。然后她叫了声
林林,就递过来一个大包装袋。印象中很沉,我险些没拿住。里面是些在九十年
代还能称之为营养品的东西,麦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还有几块散装
甜点,甚至有两罐健力宝。她笑着说:「看你老姨,临走非要让给家里捎点东西
,咋说都不行。」说这话时,她身子对着我,脸却朝向母亲。

  母亲停下来,问奶奶啥时候回来的。后者搓搓手,说:「也是刚到,秀琴开
车给送回来的。主要是你爸不争气,不然真不该麻烦人家。」她扭头看着我,顿
了顿:「你秀琴老姨还得上班,专门请假多不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傻笑。母亲则哦了声,往院子西侧走两步又停下
来:「妈,营养品还是拿回去,你跟爸留着慢慢吃。别让林林给糟蹋了。」

  「啥话说的,」奶奶似是有些生气,嘴巴大张,笑容却在张嘴的一瞬间蔓延
开来,「那院还有,这是专门给林林拾掇的。」母亲就不再说话,随着吱嘎吱嘎
响,粉红罩衣的带子在腰间来回晃动。奶奶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问母亲用的啥
药,又说这小毛桃都几年了还是这逑样。母亲一一作答,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

  「你快洗洗去,一会儿妈整完了也得到学校一趟。」好一阵,母亲的声音裹
在绚烂的水雾里飘散而来。氯苯酚的气味过于浓烈,我简直有些头昏脑胀。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过来,扯住我的衣领,「咋整的,在地里打滚
了?还是跟谁打架了?」我嗯了声,也不知自己是打滚了还是打架了。

  放下包装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奶奶说:「实际上豆地
也不用打药,这都快收秋了,打了也没多大用。」叹口气,她又笑了笑:「我赶
着回来还心说到地里薅薅草呢。」我盯着镜子瞧了半晌,却没能听见母亲的声音
。倒是几只麻雀在后窗叽叽喳喳,我一个转身,它们就消失不见。

       ********************

  接下来是个久违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学我们就赖在操场上杀了个昏天暗地。
回家时还真有点天昏地暗,我骑得飞快,结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来。她说:
「老天爷,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着点!」完了奶奶嘱咐我过会儿到她院里一趟,
「有好吃的」。扎下自行车我就窜了过去。谁知奶奶只是摸出来俩石榴,让我第
二天中午上她这儿吃饭。「别忘给你妈说,」也许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灯光下屋
里显得光滑而冷清,「中秋节没赶上趟,那咱也得补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过
吧。」

  其实这些事也不过是给我增加点饭桌上的话头。我故作冷淡地说了出来,结
果母亲更是冷淡——她甚至没有任何表示。一时喝粥的声音过于响亮,像是什么
妖怪在吸人血。可是除了埋头喝粥,我又能做点什么呢。有时多夹几次菜,我都
会觉得自己动作不够自然。突然,母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说:「你饮牛呢。」
我抬起头说:「啊?」母亲给我掇两筷子回锅肉,幽幽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
妈虐待你。」我想笑笑,又觉得这时候笑会显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头。母亲
敲敲桌子,说:「嘿,抬起头。」于是我就抬起了头。她柔声问我啥时候拆线。
我说快了,过两天。她怪我真是胆大,带着伤也敢打球。我终于笑了笑。「笑个
屁,」母亲板起脸,声音却酥脆得如同盘子里的油饼,「好利索了赶紧洗个头,
吃个饭都臭烘烘的。」

  周日一大早母亲就出门买菜了,尽管奶奶说今年她来办。午饭最忙活的恐怕
还是母亲,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龄不饶人啊,还是你妈手脚快。」四荤三素
一汤,母亲说先吃着,呆会儿再做个红果汤。经奶奶特许,爷爷得以倒了两盅酒。
他激动得直掉哈喇子,反复指着我的脑袋含混不清地说:「林林可不能喝啊。」
奶奶连说了几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闭上了嘴。

  饭桌上理所当然会谈到庄稼。奶奶倒是看开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有啥法子」。母亲笑笑,也没说什么。我和爷爷则是埋头苦干——这几乎是我俩
在饭桌上的经典形象。而在我记忆中,奶奶永远是第一喷手。很快,她开始讲述
自己一周多的城市生活。她说她表姨别看有钱,过得也不好,年龄还没她大,整
天坐在轮椅上,啥都要人伺候。她说咱是苦了点,至少还能下地劳动,她表姨就
是懒才得了糖尿病。后来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乐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
还真是厉害,把那啥文远管得叫一个狠。说往东,啊,他就不敢往西。见过怕老
婆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怕老婆的。」最后,她总结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过的
,那么些人挤到一个楼里面,干点啥能方便咯?」

  奶奶这么说,我倒是一愣,因为上次在电话里她都没忘说道城里怎么怎么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气派。她甚至教导我要长点出息,「向你老姨学习
,将来做个大官」。母亲去厨房煲汤时,她老人家叹口气,终于原形毕露:「当
年你爸要是呆在城里不回来,也不会有现在这茬了。」这么说着她老脸一皱,果
然——眼泪就滚了下来。

  这顿饭吃到了两点多。打奶奶院归来时,太阳昏黄,阴风阵阵,老天爷像被
糊了一口浓痰。空气里又开始季节性地弥漫一种辛辣的湿气。我一屁股坐到凉亭
里,正琢磨着上哪儿找点乐子,陆宏峰便出现在视野中。这棵蔫豆芽一股脑提来
了八斤月饼。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因为姨表间根本不兴这套,何
况中秋节早他妈过去了。我故作老成地问他这是干啥,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
然。送他到门口时,我问:「你一个人来的?」他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最后揉
揉眼说他爸在谁谁谁家看人打牌。我立马打了个饱嗝,好像这才发现自己吃撑了
。我问他:「你爸咋不来?」他吸溜吸溜鼻子,拧拧脚,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
算回答过了。

       ********************

  收秋时,我终于见到了陆永平。羞愧地说,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景,但
真正发生时却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记得是个难得的朗夜,满天星斗清晰得不像
话。进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绕,总算活着抵达了家门口。然
而横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灯泡下埋头化玉米的人们。其中
就有陆永平。他说:「嘿,小林回来啦!快快,吃点宵夜,出来干活!」可能是
灯光过于明亮,周遭的一切显得有点虚。头顶的飞蛾扑将出巨大的阴影,劳作的
人们扯着些家长里短。这几乎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平淡而不
真实。发愣间母亲已起身向厨房走去。她说:「把车推进来,一会儿上架子碍事
儿。」

  一碟卤猪肉,外加一个凉拌黄瓜。母亲盛小米粥来,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没勇气抬头看她一眼。良久,母亲轻咳两声,捶捶我的
肩膀:「少吃点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听到院子里
的细碎脚步声。当我扭头望出去时,母亲竟然站在厨房门口——她掀起竹门帘,
柔声说:「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来了。」

  我当然还是出来了。尽管这个夜晚如同这个秋天一样,耳边永远响彻着对陆
永平的夸奖和感激。母亲埋头剥着玉米,偶尔会凑近我问些学习上的事。我一一
回应,却像是在回答老师提问。虽然不乐意,但我也无力阻止陆永平在眼前晃荡。
他和前院一老头吹嘘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唾沫四射之余还要不时对我咧嘴嬉笑。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

  后来陆永平上架子挂玉米,奶奶让我去帮忙。我环顾四周,也只能站了起来。
陆永平却突然沉默下来。除了偶尔以夸张的姿势朝剥玉米的人们吼两声,他的语
言能力像不断垂落的汗珠一样,消失了。我不时偷瞟母亲一眼,她垂着头,翻飞
的双手宛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记得她闪亮的黑发和身边不断堆积起来、
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的玉米苞海洋。那种金灿灿的光辉恍若从地下渗出来的
一般,总能让我大吃一惊。一挂玉米快压完时,陆永平叫了声小林。我头都没抬,
说咋。半晌他才说:「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压上去明早就得断。」

  第二天是农忙假,这大概是前机械化时代的唯一利好。而一九九八年就是历
史的终结。我大汗淋漓地从玉米苗间钻出来,一屁股坐到地头,半天直不起腰。
母亲见了直皱眉,怪我没事找事。我抹把汗,刚想说点什么,柴油机的轰鸣便碾
压而来。那天上午收了两块地。陆永平找了三四个人帮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时
也才十点多。送走帮工,一干人又坐在门口继续化玉米。有小舅在,气氛轻松了
许多。他总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间伺机喷发而出的抱怨。我和陆永平则是老搭
档,他负责压,我负责码。他说小林累坏了吧。我说这算啥啊。小舅哈哈笑:
「还真没瞧出来,这大姑娘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啊。」

  临开饭前张凤棠来了。当时母亲在厨房忙活,奶奶去给前院送挡板。老远就
听到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好一阵才到了门口。这大忙天的,她依旧浓妆艳抹,
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张口第一句,张凤棠说:「傻子。」我瞥了陆永平一
眼,后者埋头绞着玉米苞,似乎没听见。于是张凤棠又接连叫了两声。小舅在一
旁咧着嘴笑,我却浑身不自在,脸都涨得通红。陆永平说:「咋?」张凤棠说:
「咋咋咋,还知道回家不?」陆永平这才抬起了头:「急个屁,没看正忙着呢,
好歹这挂弄完吧。」

  张凤棠哼一声,在玉米堆旁坐了下来。剥了几个后她说:「还是老二家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谦虚越进步,越进步越谦虚。」

  张凤棠一瞪眼:「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儿咋也没见你这么积极的。」

  「姐你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飞色舞,一个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个狼
牙棒,「问问我哥,哪次我没去?只能怪乔晓军那秃驴太狡猾,我俩堵了几次,
也就撞了一回面,还转眼就让这孙子给溜了。」

  记得那天凉爽宜人,头顶飘荡着巨大的云朵,焚烧秸秆的浓烟却已在悄悄蔓
延。我感到鼻子有点不透气,就发出了老牛喘气的声音。陆永平转过身——竹耙
子颠了几颠——瓮声瓮气地:「哪来那么多废话?」尔后他低头冲我笑了笑:
「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码点,四五个就行。」

  「你倒不废话,就是办事儿太积极。」张凤棠头也不回,「别扯这些,堵学
校时你在哪儿?」

  「我哥说堵学校,得空我就往学校奔嘛。结果我前脚刚到,后脚派出所小徐
就来了。」小舅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冲我眨了眨眼,「我哥也是心急,怕秃驴再
开溜吧。」

  「你也就一张嘴能瞎扯。」张凤棠哼了声,就不再说话。

  爷爷坐在那儿,手脚哆嗦着,半天剥不开一个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药味,
四下张望一通,问咋回事,却没人搭理他。一时静得可怕,远处拖拉机的隆隆声、
厨房里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前院奶奶的说话声一股脑涌了过来。半晌,张凤棠又
开口了:「就是跟老二亲,从小就亲,我就不是你姐?」

  「说啥呢你,」陆永平弯腰接过我递上去的玉米,冲着门口晃了晃,「扯犊
子回家扯去。」

  这时母亲正好出来,喊吃饭。她摘下围裙说:「姐你也来,都赶紧的啊,就
没见过你们这么爱劳动的。」

  「不吃,家里有饭,又不是来要饭的。」张凤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亲拿围裙抹了把脸,轻轻地:「爸,别剥了,吃饭!」转身又进了院子。

  「吃饭好啊,」小舅伸个懒腰,又拍拍张凤棠,「姐起来吧,干活就得吃饭,
不然可便宜林林了。」

  陆永平也是哈哈笑,打竹耙子上蹦下来时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再
走,人做有那么多,总不能倒了喂猪吧?」

  「那也得有猪啊,你当是以前?」小舅搀起爷爷,对我使眼色。

  张凤棠闷头坐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着
陆永平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别人家的事儿你这么操心?」

  陆永平烟还没点上,抬胳膊蹭蹭脸:「又咋了?有话好好说,啊。」

  「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

  「走走走,」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
事儿回家说。」

  「妈个屄的,」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回个鸡巴家,不过了!
你们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
了。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这极富冲击感的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
今想来我都觉得夸张。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
是死了。母亲闻声跑了出来,刚凑过去,张凤棠就呜呜呜起来。陆永平丢掉烟,
说了声「回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条件反射般,张凤棠立马爬了起来。她
一句话没说,抬腿就走。

  这时胡同口已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奶奶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咋回事。大家都
沉默不语,除了爷爷。他激动得青筋都要蹦出来,一截枯瘦的胳膊挥斥方遒般来
回舞动。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至今我记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
扯出一条长长的丝线,像一根无限透明的琴弦。

       ********************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长。晚自习下课铃一响,我总忍不住往家里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见母亲,要么在车棚里,要么在校门口的柳树下。起初她还问
我请假了没,后来也懒得再问,只是叮嘱我「小心赵老师找你算账」。

  我自然不怕什么赵老师。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却让我在破车上坐
立难安。记得瞪视着周遭无边的黑暗,我一口气要憋上好久。风从新翻的土壤缝
隙中窜起,拂过我汗津津的脑门,抚起母亲黑亮的长发。偶尔一辆汽车疾驰而过,
宛若夏夜池塘边转瞬即逝的萤火虫。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
路灯一如往日般木讷,环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长,我苦心经营的如簧巧舌却再也找
不回来了。

  我不说话,母亲也不说,她像是十分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有一次她突然爆笑
起来。我问咋了。她嘴上说没事,自行车却抖得七拐八弯。直到家门口,她才问:
「你一口气憋多长时间?」我装傻说:「啥?」她笑得直不起腰:「听你都不带
换气儿,老这样还是回去练长跑得了。」

  终于有一天,班主任对我说:「跟你妈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
家,你别三天两头来回跑嘛。」理所当然地,我卷铺盖滚回了家。这为呆逼们的
嘲讽术又增添了一道符咒。而先前头上的豁口已经为我赢得了一个老秃逼的绰号。
该绰号如此响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节同学小聚时,大家说的第一句话
都是:操,老秃逼来了。

  如果说这个秋天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师厕所偷窥事件了。在
与受害者的丈夫同场竞技两圈后,嫌犯王伟超终被擒获于新宿舍楼肮脏的被窝里。
据说当时他脚上的回力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来。王伟超为此获得了一个记大过处分,
理由嘛——夜不归宿。

  秋天结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见。听说是去了沈阳。对此我几乎毫无觉察。
直到有一天发现好久没见过她,我才一阵惊慌失措。于是大家告诉我邴婕转校了。
他们惊讶地说:「你竟然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一次见她是在
学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台。我蹬着破车到邮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远远
地,她就朝我微笑,洁白得不像话。我慢悠悠地骑了过去,就像慢悠悠地驶过了
苍白而粗鄙的青春期。我目不斜视,以至于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

  陆永平再没到过家里来,至少在父亲出狱之前。倒是张凤棠来过一次。记得
当时大豆还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经过时它们都要劈啪作响。张凤棠给爷爷奶奶提
了两兜鸡蛋,说是农忙要注意身体,然后就拐到我们院里来。我正呆在厨房吃饭,
客厅的说话声却听得真真切切。张凤棠在为上次的事道歉。她说自己大的没有大
的样,真是不会做人。我亲姨前脚刚走,奶奶就跑了过来。犹豫半晌,她压低声
音说:「凤兰啊,你该不会真对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试后的那个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正飞扬跋扈,猛
然瞥见母亲打养猪场方向而来,我突然就一个激灵。顾不得球场上的吆喝声,我
立马钻到了人群里。然而条条大路通罗马,方向又能说明什么呢?后来养猪场我
也去过一次,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不知何时已空空荡荡。只有那些锈迹斑斑的防
盗门窗提醒我,这里曾经存放过某样东西。

  而那辆烂嘉陵又是何时不见的呢?我死活想不起来。陆永平好像再没骑过它。
在以后的岁月里,偶尔我眼前也会浮现出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还有那些
雨夜,它醉汉般卧倒在梧桐下的泥泞里,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响,恍若地底的知
了猴又要倾巢而出了。

  记得拆线的第二天,母亲给我洗头。她抱怨我的头发真是臭不可闻,洗发水
打了一次又一次却老是不起沫。当顺脸而下的水终于没有那股咸味时,母亲才算
心满意足。她转身去给我取毛巾,因为隔着澡盆,不得不弯下了腰。我下意识地
歪了歪脑袋,就看到了她撅起的屁股。一时间,脑后的伤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跃起
来。

               第十九章

  不可思议,火箭竟然赢了。我大叫一声好,引得众人侧目纷纷。此刻我坐在
二号食堂的二楼大厅里,对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后,悬在半空摇摇欲坠的,
是一台21寸长虹彩电。周遭人声鼎沸、空气油腻,麻子似的雪花点不时攀上莫
布里的脸庞,但他一个后仰跳投,还是一举命中。106比103,火箭险胜掘
金。女主播的嘴无声地蠕动着,却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滚出。真是没有办法。我猛
咬一口馒头,朝陈瑶摊了摊手。

  母亲走后就起了风。平阳多风。一年的大部分时节里,你总能看到五颜六色
的塑料袋纠缠一起,氢气球般漫天飞舞。我紧攥网兜,快步走过光溜溜的柏油路。
我只想知道比赛结果。然而宿舍门庭紧闭。不光我们宿舍,一溜儿——整个法学
院二年级的傻逼们像是同时人间蒸发。老实说,这阵势近两年来都难得一见。我
不由有些兴奋,简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庆祝。

  转身拐过楼梯口,我就碰到了杨刚。他唾液四射:「你个逼,可把我们害苦
了!」说着他来拽我的网兜。我一闪就躲了过去。他奸笑道:「3 号楼201,
师太等着你呢。」我问火箭赢了没,他说:「妈个屄,刚给师太放出来,老子还
没吃饭呢!」接下来,在芳香扑鼻、令人作呕的樱花小路上,我陆续碰到了更多
同学。他们说:「打你电话也不接,这下有的爽了!」他们说:「悠着点,别给
师太一屁股坐死了!」他们说:「靠,柚子都带来了,要耍啥新花样吗?」遗憾
的是,对比赛结果大家都一无所知。

  我赶到时两点出头,偌大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三三两两的人犹如棒子上残
留的玉米粒儿。当然,最大那粒就是贺芳。是的,大而拘谨,像块老母猪肉,任
谁谁也不愿夹上哪怕一筷子。啊,这样说也不太对,至少有点过时。因为新学期
一来,整个法学院都流传着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老贺和小李搞上了。老贺
就是师太,也就是贺芳——不要跟贺卫方混为一谈,虽然据我所知两者都毕业于
西政。她老人家乃我们院民商学术带头人之一,是为老牛;小李呢,新来的研究
生助教——太年轻,连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计——是为嫩草。两位师长正大光明,
惊天动地!不少人声称他们曾亲眼目睹两人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什么
老贺关爱小李,小李把老贺捧在掌心,颠来倒去的意象无非是枯木逢春——在李
老师挑逗下,贺老师那张四四方方的脸上泛起了一朵娇羞的花。

  简直岂有此理!虽然老贺已离异数年,小李也尚未婚配,虽然恋爱和婚姻自
由受我国法律保护,但还是有人不乐意了。首先,院里边就不太看好这桩自由恋
爱,总觉得从影响上讲有点惊世骇俗。自然这只是传说,我又不是院领导。其次,
李阙如也不太看好这对老少配,他是这么说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
就得叫他爸爸?这当然也是传说,不过相对来讲要靠谱点,毕竟杨刚和李阙如都
是024  班的。

  对于李阙如我所知甚少,总结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点:第一,他的名字来自于
台湾民法典,也经常见诸于王泽鉴的民法理论中;第二,他顶着头五颜六色的鸡
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说话像放屁:第三,他曾经留学加拿大,结果一年不到就
变成了家里蹲,后来给塞到我们院来——好嘛,法学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
他老不是属鸡就是属狗,甚至属羊、猴,有点垂垂老矣的意思。

  当然,再老也老不过他妈啊。又老又贼。我刚打后门进去,坐在讲台上的老
贺就抬起了头——只那么一瞟,又垂了下去。我顺着台阶狂奔而下,一路「噔噔
噔」都没能让她再次抬起头来。我气喘吁吁:「贺老师。」贺老师翘着二郎腿,
埋头翻着手里的几张纸,大概没听见。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贺老师还是没听见,
她穿了双红底高跟短靴,晃动间竟有几分俏皮。我只好走上讲台,放大音量说:
「贺老师,我来了!」这下贺老师总算抬起了头。她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
了讲义上。我真想一网兜抡死她。

  好在这时老贺开口了:「你来了?」

  「来了。」

  「你来干啥?」

  我没话说了。我真想说「还不是你让我来的」。一片静默中,自习爱好者们
饶有兴趣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懒得跟你废话,民法还想不想过?」好半晌老贺冷笑一声,拍了拍讲桌。
一时粉尘扑鼻,连始作俑者都向后倾了倾身子。

  我当然想过,于是我说:「想过。」

  「想?那你为啥逃课?」老贺仰起脸,压低声音,「死点半等你等到两点半,
屎个小死!」

  贺芳短发齐耳,肉鼻丰唇,一笑俩酒窝,真不能算难看。加之肤色白皙,以
及无框眼镜后那双狭长而知性的凤眼,好好拾掇拾掇倒也有几分韵味。只是在这
空旷教室里,配上四十不分的沈阳普通话,陡然让人觉得滑稽。台下已有人窃笑
起来。

  「啊?四个小死!」老贺不甘心地补充道。阳光扫在她的眼镜上,白茫茫一
片。

  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教室里哄笑一片。

  老贺二话没说,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擦身而过时,我轻揪住她的衣袖,
小声叫道:「贺老师。」

  「滚!」老贺嘴唇都在发抖。

  愣了片刻,我擦擦冷汗,赶忙追了出去。

  老贺一米六出头,大概疏于运动,有点丰满过度。她脚步飞快,鞋跟踹在地
上,振聋发聩。叫了几声「贺老师」,她愣是不理,我也只能在后面跟着。贺芳
平时脾气就臭,不解风情,江湖人称牛皮糖师太。无奈我们的民商两大件都由她
带。学术水平嘛,我还没有评价的资格。倒是听说老贺以前兼过律师,离婚后就
一头扎进祖国的法学教育事业之中了。研究生、本科生,X 大和省师大,她都有
课。老贺前夫也曾是院里的老师,后来进了政法系统,听说现在是省高院执行局
局长。从这个角度看,李阙如这种废物的出现多半无法避免。

  进了院办大楼,迎面一个老师打招呼:「贺老师这么急啊。」老贺点着头就
蹿进了电梯里。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忙挤了进去。

  「贺老师,我错了。」我眼泪都差点挤出来。

  「错了?!」出乎意料,老贺竟然扫了我一眼,「你哪儿错了?!」

  我发觉柚子真他妈沉,勒得手疼。

  「你牛,全年级二百号人,就你脾气大!啊?逃课还要耍大牌啊!」老贺声
音本就低沉,激动起来简直像黄鼠狼。「了不得啊,」她猛地拽起我的网兜,又
用力甩开,「你牛。」

  到了老贺办公室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让我给辅导员
打电话。辅导员更是个二逼。于是我摇了摇头。我说:「贺老师,我真的错了。」

  老贺打开电脑,不再理我。她翘起二郎腿时,一脚踢在桌楞上,咚的一声响。
我这才发现她裹了条肉色丝袜。继而我注意到她穿着件毛呢包臀裙。这两年刚流
行,中年妇女我真没见几个人穿过,何况是一向老土的贺芳。啊,爱情的魔力!
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兴赋诗一首。

  「活该!」陈瑶埋头喝了口没有羊肉的羊肉汤,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
来的?」

  咋出来的?这就要感谢李阙如了。老贺沏上一壶茶,就玩起了纸牌。刷刷的
发牌声挠得人浑身痒痒。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了多久。不时有人经过,跟老贺
打招呼。我毫不怀疑他们惊讶的眼神——高等教育哪还有训斥学生这一套。然而
毫无办法。我只能盯着老贺的脚,后来是粗腿,再后来是藏在休闲衬衣里的大胸。
终于,老贺不满地砸砸嘴,抬起了头:「我劝你老老实实把辅导员叫来。」借此
机会,我双手捧起网兜,请求敬爱的贺老师允许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贺哼了声
就又垂下了头:「辅导员不来,你就等着挂科吧。」我只好把柚子抱到怀里,欣
赏起老贺和电脑的纸牌大战。总体来说老贺略胜一筹,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我
简直想越俎代庖,痛杀一局。这又引起了老贺的不满,她说:「就没见过你这么
皮的学生!」

  这当口李阙如冲了进来。他一头鲜艳的鸡巴毛在跳动中四下飞舞。「啊。」
看见我时他这么说。老贺说:「你咋来了?」李阙如搭上我的肩膀:「Why
can‘tI ?」老贺端起茶杯,不再说话。李阙如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扯着
嗓子哦了下,也闭上了嘴。房间里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咳嗽了一声。老贺放下
茶杯:「说吧,你逃课干啥去了?」

  我实话实说。

  「我都不敢逃课,你胆子倒不小。」李阙如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台笔记本,
也没开机,十指在键盘上嗒嗒作响。

  「你消停会儿,」老贺扭扭脸,「电脑别到处乱扔,丢了我可买不起。」

  「又没让你买。」李阙如开了机。

  「说吧,咋办吧?」老贺冲我仰起脸。

  这下我真的无言以对。

  「还能咋办?请你撮一顿咯。」李阙如躺到沙发上,「我妈可到现在都没吃
饭,我也没敢给她带。」

  「闭嘴行不行!」老贺腾地站起来,掀起一股猛烈的风。我顿时有点羞愧难
当。李阙如也没了音。好半晌她才又坐了下去,长吁口气,声音都有些低缓:
「不叫辅导员也可以,你看这样行不行?」

  「这不便宜你啦!」陈瑶在桌下踢我一脚,又操起一个糖油煎饼,「最后一
个,不敢再吃了。」

  这可真是便宜我了。老贺提出一个解决方案,然后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
遗憾的是我只能点头如捣蒜。她的方案是这样的:第一,写一份保证书,其中载
明「如再旷课,不计学分」;第二——「第二,」老贺抿了一口茶,「这节课讲
啥,知道吗?」略一犹豫,我还是摇了摇头。她倒挺淡定:「你就粗浅地论证下
物权行为的无因性,一万字上下,不求多深奥,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在李阙如的蠢笑中我捏了捏网兜里的柚子。临走,老贺又
提醒我一个月内交上来。我如临大赦般感恩戴德。

  「天大的好事儿啊,你就专心写论文吧,省得来烦我。」陈瑶满嘴油腻。她
奔放的吃相让人不忍直视。此君酷爱糖油煎饼,以及一切陕西美食。关于前者,
她说她爷爷就是卖煎饼的,那可是平海一绝。但我从未听过他老人家的大名。关
于后者,她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陕西人,热爱家乡小吃天经地义。她倒真能讲
几句陕西话。

  她说的太对了。为表赞同,我一口气闷光了小米粥。

  「令堂走了?」

  「走了。」

  「幸亏没跟我说。」

  「咋?」

  「真说了我也不会去。」

  「有志气。」

  「那当然,」陈瑶满意地擦擦嘴,「走吧?」她终于吃饱了。毫无疑问,我
的遭遇令她胃口大开。

  「不来点柚子?」

  「切,出去也能吃嘛。」我女朋友甩了甩马尾,露出狡黠而无耻的笑。在她
头顶,李连杰宣布:每个男人都应该有一件柒牌中华立领。

       ********************

  打食堂出来,夕阳西下。晚风吹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陈瑶就偎了过来,
她说:「让你暖和暖和。」于是我只好把她搂得紧紧的。

  「去哪儿?」

  「我哪知道?」

  「琴房?」

  「走呗。」

  作为一名信管专业的学生,陈瑶的手风琴搞得不错。据她说,自小学三年级
起她就「背上了这个包袱」。可以想象,我女朋友正是那种在历次文艺汇演中总
会风光亮相以展现我国素质教育丰硕成果的校园小明星。红绸布打土黄色的墙上
耷拉下来,像老天爷垂下的一根阴毛。沉甸甸的风从操场上掬起一把把黄土,把
沉浸在欢乐海洋中的诸位扬得灰头土脸。当然,它也会伺机抚过小明星的衣领,
撩起她轻盈的刘海。之后在掌声雷动中,她会鞠躬说:「表演结束,谢谢大家。」
真是令人绝望。

  督促陈瑶练琴的是她温和的父亲。初二那年父亲被判刑后,她便暂时得以解
脱。高中三年,父亲的角色转移到了母亲身上。这位前国家公务人员以一种咄咄
逼人的姿态表达了亏欠已久的母爱。直至陈瑶宣称,她死也不考艺术生。就是这
样,一个夭折的艺术家的故事,稀松平常。

  关于父母,陈瑶不愿多谈,我也无意多问。只知道她父亲还没出来,而她母
亲在平阳做生意。此外毫无疑问的一点是,九八年父亲的锒铛入狱在我搞定陈瑶
这件事上发挥了一定作用。某种程度上讲,我们是有过共同经历的人。

  然而琴房黑灯瞎火。它位于一处民房的顶楼,冬冷夏热,十分符合自然规律。
每当狂风暴雨时,四周便腾起蒙蒙白雾,让人恍若置身于孤岛之中。这样好不好,
我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不少女青年会慕名而来倒是真的。

  犹豫了下,我们还是拾级而上。刚走出楼梯口,一阵猛烈的摇床声便涌动而
来。我朝陈瑶摊摊手,她便掐了我一把。天边悬着一轮下玄月,朦胧中宛若一只
猫眼。

       ********************

  周日上午自然是在床上度过。孕妇们逼逼叨叨地欣赏了一场垃圾放水赛。火
箭客场69比82不敌爵士。大家一致感慨:第七名就是霸气。不过姚明表现不
错,强打奥斯特塔格别有一番气势。另一场骑士对热火异常火爆,可惜只有文字
直播。

  中午和陈瑶一块吃饭时,收到了一个老乡会通知。对方操着平海普通话说下
周六晚上大家聚聚,「难改是乡音,难忘是乡情」,「顶天立地的平海人」云云。
我刚要挂断电话,他换成了方言:「爱来不来,别忘了你们交的会费,都买成瓜
子了!」

  周一下午没课。在陈瑶百般催促下,我们到市区晃了一圈。真像是老农进城。
赶这趟儿,我也得以给红棉换了两根弦。接着在华联五楼吃了点东西,又瞎逛了
好一阵。正准备回去,陈瑶嚷着要上厕所。没有办法,我像所有正常男人那样等
起了我的女朋友。

  天空很蓝,太阳很黄,我不由背靠窗台眯起了眼。后来有人喊我名字,我就
又睁开了眼。一片绚烂的光晕中,一对男女从身前迅速闪过。大步流星!一眨眼
功夫两人就挤进了电梯。男的挺年轻,身高和我相当。女的有些年纪,皮肤白皙,
丰乳肥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我几乎能回想起浅黄色短裙下荡起的每一
丝波澜。男人的手始终放在女人腰间,进电梯时它甚至在屁股上轻拍了两下。仿
佛有风灌了进去,我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

  陈瑶走来时,我问她有没喊我名字。她撇撇嘴,摇了摇头。我扫了眼电梯,
把头伸向了窗外。没一会儿,浅黄色的墨镜女人便又出现在视野中。然而只一刹
那,她就俯身钻进了一辆黑色轿车——应该是七代雅阁。拐弯的瞬间,我才勉强
瞅见车牌号末尾是975。华联在市区繁华地段,平常车流量可想而知。今天也
是邪了门,雅阁迅速窜上机动车道,一溜烟就没了影。它像是逃跑一般,空留我
徒劳地挥了挥手。「发啥愣,走吧!」陈瑶给了我一膝盖。

  回去的路上,我才发现自己憋着一膀胱尿。公交车每咯噔一下,尿就咯噔一
下。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爆掉,只好攥紧了陈瑶的手。车一靠站,把红棉扔给
陈瑶,我便朝零号楼狂奔而去。这泡尿无比漫长,长到我怀疑自己前世是不是一
袋漏眼儿的生啤。

  尿毕,犹豫半晌,我还是掏出了诺基亚6610。这是零二年上大学时母亲
力排众议给买的。在令人忧伤的尿素气息中,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好一阵母亲才
接。我说喂。她说喂。我说妈。她说林林。我说在哪儿呢?她说平河大堤上。我
说哪儿?她说师大啊,平河大堤上。我说哦,我说干嘛呢,我说咋还没回去?她
说吹吹风。我吸吸鼻子说咋了?一阵呼呼风声后,她说没事儿。又过了一会儿,
她说:「对了,上次都忘问了,你钱还够不够?」母亲的声音干涩而紧绷,像此
刻窗外摇曳于湛蓝天际的风筝。

               第二十章

  眼下这条路我也记不清走过了多少次。蜿蜒曲折,松软宜人。地上的陈年车
辙宛若史前动物遗留的巨大足迹。两道的参天白杨于黄昏的呼吸间把夕阳揉得粉
碎。于是阳光就洒到了我的脸上。简直像被人泼了杯红酒,我只好扬了扬脸。不
远处,养猪场栖息在果林间,坟墓般安详。这时我才发现前面有个身着浅黄色短
裙的女人,离我也就几米远,款步姗姗,摇曳生姿。不知是不是错觉,闪亮的黑
丝大腿在摆动间扇出一缕清风,竟送来高跟鞋清脆响亮的叩击声。乡间小道上怎
么会出现这种声音呢?我不由有些急躁,就加快了脚步。女人仿佛觉察到了什么,
随着肥臀的剧烈抖动,叩击声越发轻快。

  理所当然地,我们上演了一场俗套的追踪戏码。我快她快,我慢她慢。直到
晚霞染红半边天,距离都丝毫不见缩短。不过裙子却愈来愈短,我揉揉眼,两个
大屁股蛋就跳了出来。于是我冲她招招手,说喂。女人没有任何反应。毫无办法,
我只能停了下来。我总得喘口气吧。不想她也停了下来。夕阳下,那细腰丰臀被
拉得老长,扫过笔直的树干,斜戳在渠边藏青色的石头上。略一犹豫,我擦了把
汗,慢慢朝她走去。女人纹丝不动。她脖子很白,头发很黑,脑勺右侧盘着个发
髻,像别了几根麻花。还有那个肥硕的白屁股,隐隐透着丝肉光,让人心里发麻。
越来越近,我几乎能从鸟叫虫鸣中分辨出她的呼吸。她围着个类似披肩的玩意,
大概也是浅黄色,边角的短穗在晚风中轻轻发抖。终于,我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她缓缓转过身来,撩了撩金色长发,说:「Here she comes,you better watch
your step。」也不是说,是唱,低沉而冰冷。我大吃一惊,险些坐到地上。与此
同时天光渐亮,白杨也摇曳起来,空中响彻着一种单调而古怪的乐器声。

  睁开眼时,多媒体荧幕上立着根硕大的黄香蕉。尽管大腿酥麻,我还是差点
蹦起来。教室里更是充盈着熟悉的旋律,地下丝绒的《Femme Fatale》无疑。
第一次听这首歌是在2000年——记得是悉尼奥运会前后,父亲偷偷给我买了
个walkman。当时拆迁款还没下来,养猪场的伙计们又尸骨未寒,母亲眉头紧锁
地告诉我:「CD机的事儿就先放放。」那个夏天我疯狂地长个,肆意地盖帽,
心里憋着股怒气,看谁都不顺眼。有天晚上快睡着时,父亲拧开我的房门——他
老人家从来不会敲门——酒气冲天地丢给我一台索尼D-E666。可想而知,我
几乎要飘到天上去。他坐在床头,大着舌头说:「别听你妈的,我还就不信了。」
一支烟后,他又拍拍我:「别让你妈知道,啊?」我当然点头如捣蒜。待他离去,
我就翻出了那张《自由音乐》的附赠CD。它来自于1999年冬天,广州,未
署名。多半是王伟超寄来的,听说这逼在工业中专上了两天就拍屁股去了南方。
拜他所赐,在那台丑陋而又结实的机器里,我听到的第一个音符就来自地下丝绒。
然而在大学课堂上陡然听到他们的音乐,我还真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唉哟,不好意思,惊扰了有些同学的美梦。」一曲很快结束,讲台上传来
醇厚的女声,威严中透着股说不出的俏皮。七零八落的脑袋齐刷刷地把目光扫了
过来,我不由闹了个大红脸。哄笑中我抬头瞥了一眼——这大概是有生以来我第
一次正眼瞧选修课老师。可惜时机不大对头,除了荧幕,讲台上漆黑一片。「这
就是波普大师安迪沃霍尔包装的一支乐队,」好一会儿她才暴露在投影仪的光线
中,「在专辑封面,我们能看到他的签名。这个黄香蕉就是一个著名的波普主义
作品。」她穿了件白色高领毛衣,一头大波浪卷,却在脑后束了个马尾——此刻
被光线投在幕布上,像什么鸟在头顶搭了个巢。

  「刚才那首歌怎么样?」白毛衣突然扬脸笑了笑,「这张处女专辑备受冷落,
却成为后来很多乐队的启蒙之作。The Velvet Underground——嗯,我本人呢,
很喜欢他们。」她一手撑在讲桌上,挺了挺上身,于是胸前就奇迹般地袭过了一
道阴影。或许是光线的缘故,她皮肤细腻得有点夸张,让人一时难以猜出年龄。
「也不光我啊,前几年在英国,不少老外同事也对他们青睐有加。地下丝绒可以
说是,嗯,极简主义从学院步入通俗的祖师爷吧。」

  「一点题外话啊,回归主题,接下来才是安迪沃霍尔的代表作,《帝国大厦》。
嗯——」这位艺术赏析课老师埋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先休息一
下?」她杏眼樱唇,一张瓜子脸甚至滞留着几缕少女的气息。即便隔得老远,我
也能感受到那细腻的五官在举手投足间衍射出的动人力量。然而搜肠刮肚一番,
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虽然这学期将近过半。我是多么不可救药啊。
今年是X 大选修课电子信息化的第一年。就这点狗屁事也在省内报刊上猛炒过一
通。实际情况呢,网络压力过大,选课就像打仗。我们集团作案,奋战一个通宵,
也才略有收成。至于装到袋子里的是萝卜白菜还是玛瑙翡翠,没人在意,混的无
非是几个学分而已。老实说,我倒情愿多来几节体育课。所以,如你所见,这是
我的第二节艺术赏析课。而我之所以愿意屈尊坐到这里,完全是老贺后遗症作祟。

  事实证明我是明智的。白毛衣打厕所回来就拿起了花名册。刚才从后门出去
时,她竟对我笑了笑。也不光对我,其实她拾级而上,对沿途的每个同学都笑了
笑。不过那温馨甜蜜的清香还真是让人如沐春风。此人大概四十出头,身材中等,
却无比匀称。所谓无比匀称,前突后翘是也。比如她沿着台阶朝我一步步走来,
傲人的胸脯会起落不止。比如她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下,牛仔裤包裹着的饱满圆臀
会在扭动中不经意地撅起。这多多少少把我从湿淋淋的梦中打捞了起来。发愣间
似乎有人喊我名字,我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严林!」声音更加响亮,白毛衣的目光略一迟疑,便直刺而来。

  「到!」我顿觉有些尴尬,乃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哟,咋没见过你,是不是第一次来?」白毛衣皱了皱眉。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第二次。我真想这么回答她。教室里窃笑声又如约而至。
毫无办法,似乎唯有逗乐才能让大伙那颗年轻而沮丧的心稍稍平衡一点。窗外阳
光明媚,一切正好,我们却只能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磨屁股。

  「开玩笑,」白毛衣摆摆手,脸上绽开一朵花,「你们这么多人,我哪知道
哪个是哪个?」她垂下头,又很快抬起来:「真是个瓜娃子,点名不用起立,晓
得不?又不是大一新生啦。」理所当然,在这串四川话的帮助下,大家的笑声又
延续了好一会儿。

  「算了算了,不点了,继续上课吧。你们呀,就是收不住心,艺术——多有
意思啊。」白毛衣笑起来犹如春光中的一片花海。她示意关灯时挥了挥手,又是
一阵波涛汹涌。

       ********************

  世纪初的大学生离开父母抵达某个城乡结合部后,便宣称自己拥抱了自由。
所谓自由,就是上网嘛。网上冲浪。大家挤扁脑袋冲往各式网吧、阅览室、电脑
房,在炙热的橡胶腐臭中,徜徉于那些个在头脑中被压抑已久的梦乡。这些梦五
花八门,但十之七八是一种想聊QQ的冲动。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甚至更进一步
——大一时还搞过网恋。对方长我两岁,行走在中国博客的最前沿。我毫不怀疑
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涂抹那些忧伤的文字,好让自己散发出一股性冷淡的气息。
零二年圣诞节时,她给我寄来一只耳钉。礼尚往来,我不得不通过中国邮政给她
搞过去了一顶帽子。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两对便宜货大概刚抵上邮费。不过
吃亏的自然是我,那什么耳钉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戴啊。母亲要是知道,一
准把某只僭越的耳朵给扯下来。

  出于节俭的美德,在闲置半年后,我郑重地把那枚硕大的宝石蓝耳钉转赠给
了陈瑶。于是后者的耳朵如期发炎。她恼火地询问原因,我当然如实相告。理所
当然,我获赠了一个大耳刮子,新女朋友也消失了一个月。但耳洞着实留了下来。
每次看到它,我心里都奇痒无比。有次我试着询问耳钉的下场,陈瑶立马绷紧了
小脸。她一拳夯在我胸口,甚至掐住我的脖子:「扔了扔了扔了,再提我就杀了
你!」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凶悍得令人蛋疼菊紧。但她老也并非一无
是处。比如这个淫雨霏霏的周六下午,在局促的琴房搞起手风琴时,陈瑶就有种
说不出的美。我虚伪地夸赞了两句。她红红脸,翻了个白眼,抬起的右脚终究没
有踹下来。

  像是为了证明空暇时间多得难以打发,我们总要隔三岔五地搞点排练。多是
翻唱,就那些流行民谣和土摇——许巍达达黑豹beyond,那些欧美金曲——红
辣椒老鹰皇后REM,偶尔也翻些涅磐和小妖精。并不能说纯属蛋疼——场子要
是找对了,多少还能拿点演出费。当然,原创也有,但曲风不一、良莠不齐,还
谈不上风格,说到底也没多大意思。各高校的所有玩票乐队大都这个德行。每年
4月8日的柯本纪念演出就是一场文艺土鳖大阅兵。各路货色混杂其间,首当其
冲的目的自然是找个心仪的果子搞两炮。没有办法,庸俗的年代,谁都不该免俗。
我们也憋得太久了。

  晚饭在驴肉馆解决。喝了点小酒,主唱大波又开始吹牛逼。他甩了甩长毛后
宣称:「同志们,不能这样下去了,高端的咱玩不来,好歹向音速青年靠拢吧。」
大伙闷头吃菜,连连称是。大波又说:「你听听李剑鸿,听听窦唯,听听美好药
店、木推瓜,人家多多少少已经玩出花样了。咱们,咱们落后了!」大伙纷纷伸
出大拇指,说有道理。大波继续:「整天搞那些朋克有鸡巴用,朋得起来嘛你,
瞅瞅盘古,啊,这会儿不上不下的,能不能回国都难说。」这点他说的倒不假,
盘古至今滞留泰国。「警钟啊,同志们!」大波挤出两滴热泪后,撇头问陈瑶吃
得好不好。后者笑了笑。于是我就冲老板娘喊:「五大碗炝锅面!」大波的脸一
下就绿了。直到面上来,他才凶狠地叫嚣道:「随便点随便点,老子怕你们点?!
听我句,兄弟们,技术噪音才是王道!」

  打驴肉馆出来,天灰蒙蒙的,雨也不见停。大波拍拍我,又拍拍陈瑶,说:
「好好玩!」雨落在他头上,像是打湿了狗毛。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这
位师兄是艺术系的高材生。于是我说:「哎,对了,艺术学院有个老师挺喜欢地
下丝绒的。」大波说:「扯淡,怎么可能?」我说:「就选修课啊,那个艺术赏
析课的老娘们,叫啥给忘了。」大波愣了愣,脑袋像飞碟般旋转一圈后,还是左
右摇了摇。「走了!」冲陈瑶猥琐一笑,他甩甩头发便冲入了雨中。空留我们的
鼓手和贝斯大喊:「伞伞伞!」

  我和陈瑶嘛,当然又回到了琴房。虽然空间狭窄,但好歹容得下一张床。陈
瑶老嫌这里脏,但总去宾馆也不大好意思。所以迄今为止,同我们时代绝大多数
青少年一样,哪怕有了女朋友,我还是缺乏稳定的性生活。有时候我甚至怀疑,
正是这种干瘪和苦逼才导致我精力过剩,有事没事胡思乱想。等我脱光衣服,坐
到床上时,陈瑶还在打扫房间。我撸了撸老二,说:「看!」她扭头瞥了一眼,
骂:「滚,要不要脸!」要什么脸呢,我冲过去,便将她一把抱住。陈瑶大叫:
「关门关门!」门外雾蒙蒙一片,硕大的雨滴在铅灰色的空中无限铺延。一阵风
涌来,我不由打了个冷战。

  而陈瑶无比温暖。我伏在她身上轻轻抽插时,便有股香甜的气息氤氲而来。
于是我就吻她的脖子,亲她的脸蛋,仿佛真能吸出来什么似的。陈瑶就开始吃吃
地笑——一贯如此,像猫抓痒,又似E 弦的弹拨。我只好把她抱紧,猛顶了两下。
陈瑶哼一声:「你轻点。」我说:「让你笑。」她就又笑,我就又顶。这个无休
止对抗的结果就是每过一次性生活我就像拔了回火罐。这样好不好我也说不准,
但起码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坏处。

  我女朋友一切都刚刚好,白皙滑嫩,盈盈一握,挺翘紧致,一手掌握。她总
让我想起澳大利亚大草原上的美利奴羊。当然,起风时她就变成了一朵白云,绵
软却又癫狂。如果真要找什么缺点,那就是不会叫床。无论我怎么努力,她都会
想方设法隐去自己的呻吟。为此她不惜去咬一切可以下口的东西,比如我的肩膀。
这种事有点不大对头,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呢?于是我说:「你倒是叫啊。」她
说:「不叫。」我说:「叫不叫!」她说:「就是不叫!」如你所见,我完全拿
她没有办法。

  但陈瑶也并非毫无责任心。作为一名性伴侣,她会允许我完事后在她身上趴
个两分钟。就两分钟,不能更多。这期间她会毫不间断地揪我的耳朵,往我脸上
吹气。今天也一样。她鼓足腮帮子猛吹一阵后,突然说:「你妈啥时候再来?」

  「咋?」

  「告儿我一声。」

  「咋?」

  「不咋。」

  「哦。」我翻下身,拉过那条油腻的被子。

  「哦个屁。」陈瑶偎了过来。

  于是我就握住了她的一只乳房。窗外老天爷像只漏尿的膀胱,淅淅沥沥个没
完。恍惚间似乎响起了春雷,宛若千万吨巨石从云层滚落。

       ********************

  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那些标志性事件才是构成我们记忆的基本要素。
比如2002年韩日世界杯,2000年悉尼奥运会,1998年法国世界杯。
再比如911,萨达姆被俘。唯有借助它们,我们才能游刃有余地展开关于岁月
的珍藏。那么将来有一天,我会想起这无聊的一周吗?王治郅美国产子。勒布朗
詹姆斯斩获最佳新人奖。火箭五年来首次打入季后赛,然后被湖人干了个2比0。
一切都好像和我无关。

  午饭时母亲来电话,问我五一回去不。犹豫了下,我说回去。她说:「回来
就好,你姥爷过七十大寿,还算你有良心。」于是我就红了脸。我之所以回去,
无非是因为迷笛推迟到了十月份。我问要带礼物不。母亲说:「真的假的?热烈
欢迎啊。」吃了一勺陈瑶强塞进来的炒米,我问评剧学校的事咋样了。「还行吧,
挺顺利的。」母亲笑了笑,半晌又补充道,「哟,知道替你妈操心了呀。」

  上周六老乡会因雨推迟,负责人还专门打来了电话。我问为啥,他说:「咱
们这可是露天聚会,能看星星呢。」晚上和陈瑶一道过去,果然是露天聚会,可
惜星星有点寒碜。会场布置在东湖边,迎头挂着个大红绸布,上书「平海老乡会」
,连周遭的洋槐都扯上了彩灯。平常也观摩过一些老乡会,多是些外省人,气氛
那是异常热闹。平海嘛,离平阳也就俩小时车程,真要说老乡,那大家都是老乡。
据说我们的老乡会曾经也搞得风生水起,聚会时就像村委会换届。然而步入二十
一世纪后,一切都完蛋了——如同老头老太太那稀稀拉拉的牙齿,早晚得掉光光。

  今天却有点回光返照。人还真不少,三五扎堆,语笑喧呼,逼屌逼屌的。刚
跟几个熟人打完招呼,我就被陈瑶一把拽走。接着,在众目睽睽下,她往我的卫
衣兜里掬了两大捧瓜子。这着实令人尴尬。于是我说:「你手太小。」她说:
「手大有屁用,没了。」我不相信地在两个桌斗里都摸了摸,果然没剩几颗。真
是感人肺腑啊,我的豺狼老乡们。事实证明负责人还是很有一套的。他人模狗样
地讲完话,才又变戏法似地拎出来两个包装袋。目测有一袋是水果。「也别吃太
多,这玩意儿上火啊。」他用平海话说。

  就这当口,打东操场方向过来几个人,就站在甬道上,也没走近。但负责人
立马迎了上去。一番拉扯后,来人才暴露在惨白的路灯下。三男两女,其中竟有
李阙如。一如既往,他那头鲜艳的鸡巴毛迎风飞舞,甚是扎眼。这货眼倒挺尖,
很快就发现了我,并脑瘫似地挥挥手,说:「靠。」果然脑瘫,打死我也不信他
是平海人。另外俩男的叫不出名,就那矮个有点印象,貌似还是高中同学。至少
在一中老校区时,他总在操场上踢球,和一帮三线厂子弟玩得挺好。能记得此人
倒不是他球技多高超,而是他那佝背大喉结——戴上眼镜时还真有点像冯小刚。
再者,据说他爹在平海市公安局,不是正手就是副手。没有办法,一中有太多的
官宦子弟。不可避免地,他们都会成为我的同学。不过冯小刚人还不错,偶尔在
在校园里相遇,他也会微笑着打个招呼。正如此刻,他冲我点了点头。而我的平
海老乡们已有人上前和他套起了近乎。

  没有办法,三男两女给我们的老乡会平添了几分招聘会的气息。这鼓舞人心
的场面连我都禁不住要摩拳擦掌。然而,等看到冯小刚身旁的女人时,某种难以
名状的气流便从我体内迅速升起。一时间,连湖面的涟涟水光都有些刺目。直到
陈瑶一肘子过来,我才如梦方醒。「张开张开。」她捧了四五个橘子就往我兜里
塞。我一面撑开衣袋,一面又抬头瞥了过去。女人高挑丰满,大概三四十岁,一
身灰白色的西装套裙恰如其分地裹出圆润的曲线。齐肩卷发下的那张脸有种说不
出的熟悉感,白皙丰腴,泛着丝艳丽的光泽。有点像张也。她提着手袋,四下张
望一通后,忽然对上了我的目光。说不好为什么,我立马垂下了眼。「走啦走啦。
」陈瑶挽上我胳膊,又递过来一个橘子。我俩在会场瞎晃一通,挨个道别后,就
上了湖心小桥。走了几步,神使鬼差地,我又扭头扫了一眼。站在洋槐彩灯下的
张也也正好望过来。片刻后,在丰唇舒展开的同时,她向我招了招手。

  张也的鞋跟有点高,噔噔噔的。她站到桥上时,我真担心木质桥面会被戳个
窟窿。「你是林林吧?」她拢了拢卷发,甩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我瞥了陈瑶一眼,胸中一阵麻痒。

  「啧啧,不认识啦?我是你老姨啊!」这下变成了平海土话。

  仿佛一束天光直刺而来,我心里登时明镜般锃亮。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
那个脸盆般硕大的屁股,其次就是某个曾经教过我们地理的瘦猴——初三时有次
教委来听课,他就坐在我旁边。虽然也没多说啥,但我知道这个细声细语的男人
就是我若干表到三万里外的老姨夫之一。当然,还有「文化局的秀琴老姨」——
这几年老听奶奶唠叨,母亲跑剧团可全靠她了。「要没这么个顶事的亲戚」,营
业许可证都办不下来。但这个秀琴老姨变化实在太大,我简直怀疑是自己的记忆
出了岔子。「老姨啊。」我笑了笑,却只能吐出这三个字来。

  「女朋友吗?真漂亮嘿,姑娘。」老姨去拉陈瑶的手,又斜我一眼,「眼光
不错嘛林林。」

  一向伶牙俐齿的陈瑶突然害羞起来,她向后缩着身子,死命瞟着我说:「老
姨好。」

  「你好。啧啧,俊俏又乖巧,真行啊林林。」牛秀琴拍拍我的肩膀,扇来一
股浓郁的香风,「还真是亲戚,在这儿都能碰着。光听说你在X 大,心说来看看
呢,这就碰着了。」

  晚风如约而起,湖面上荡开夜的波纹。我反复捏着兜里的橘子,不时扫一眼
灰蒙蒙的月亮。牛秀琴却没完没了,说她到平阳来办什么什么事,又问我功课忙
不忙,手机号是啥。直到洋槐下有人喊了声牛姨,她才又拉住陈瑶的手说:「一
同事的小孩,还有点事儿,你们玩,老姨就先走了啊。」于是我们就目送秀琴老
姨优雅地穿过人群,回到了洋槐的彩灯下。她那个腰真是细了很多。我吸吸鼻子,
掰开了一个橘子。

  很快,三男两女步入夜色,消失不见。临走李阙如还冲我挥了挥手。这伙人
高低不一、参差不齐,中间的高个得有一米八多。理所当然,陈瑶一路笑到了湖
对岸。我把她抱起,作势往水里丢时,她才连连求饶。再次回到地面上,我女朋
友满脸通红地拽拽衣裳,说:「你家亲戚还真多。」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7-11-27 12:2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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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姥爷精神矍铄,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他老人家以前就虚胖,全靠大骨架衬
着,这几年倒真瘦了下来。在这五月上午阳光明媚的农家小院里,他声似洪钟、
健步如飞,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后,姥
爷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种的菜。」「行了行了,咋跟小孩似的。」母亲皱
皱眉,脸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林林,给姥爷带了啥礼物,快拿出来呗。」

  礼物嘛,是个清华紫光MP3,256M,三百多块钱。这是我绞尽脑汁后,
陈瑶灵机一动的结果。当时我俩跑遍了平阳市区大大小小的商场、超市、专卖店,
一屁股坐到世纪广场的台阶上,再也挪不动半步。ipod里左小祖咒跑出来,扯着
嗓子唱那首《苦鬼》。于是陈瑶就捣来一肘子,让我切歌。她非常讨厌NO,说左
小唱歌像便秘。另外她觉得这个「整天穿棉袄戴帽子佯装成少数民族」的苏北男人
特别华而不实,时常警告我「要引以为戒」。因为ipod是陈瑶的,所以我只好切
歌。她却欢呼一声,望着广场上热情洋溢的劳动人民,说:「你姥爷不是唱戏的
吗?给他搞个MP3,再下点戏不就得了?」

  陈瑶真是聪明,于是挑好礼物后我请她吃了麻辣烫。兴高采烈间,我问她要
不要跟我回去。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说:「咋,不看看你爷爷奶奶?」她埋头
掇着粉丝,没吭声。待我结账回来,陈瑶还没吃完。我就说:「快点呗,完了回
平海,我也好见识见识你爷爷的糖油煎饼。」她依旧没吭声,好半晌才满头大汗
地抬起头来:「要你管。」兴许辣椒搁的有点多,她两眼都噙着泪。这让我大吃
一惊。陈瑶却毫不体谅,一把拽过背包,夺门而出。她嘴都没擦。之后就是国产
电视剧里的庸俗戏码,我也懒得唠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广场的巨型充气拱门下,
陈瑶掉过头来,把MP3丢给了我。我问:「你去哪儿?」她头也不回:「回家。」

  虽然稀里糊涂,但陈瑶确实很生气,后果也确实比较严重——我期待一周的
性生活就此见了鬼。晚上在网吧耗了几个钟头,跟她聊QQ也不理我。网上评剧资
源不多,我只好滥竽充数地塞了些京剧、豫剧进去。新凤霞的《花为媒》倒是经
典——老小我就在姥爷的剧团里看过,但限于空间和媒介,也只能作罢。待我烟
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刚好赶上一场烟熏火燎的牌局。这一闹腾就是大半夜。滚到
床上时隐隐听到有人在唱国际歌,等我竖起耳朵,却又没了音。

  二号醒来已近晌午。趁懒逼们还赖在床上,我用那台联想老爷机上了会儿网。
新闻里说弗朗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样,火箭的季后赛被同一个对手以同样
的比分终结。虽给性侵案搞得焦头烂额,科比依旧勇猛难挡。他老这也是破釜沉
舟的架势啊。宿舍里脚臭扑鼻,温馨感人,颇有点迪拜海滩上泳装美女的慵懒气
息,但杨刚冲进来打破了它。他大叫:「不好了!」在几声不满的哼哼中,我问
咋了。他兴奋地说:「不好了!北京又发现了非典病例!咱们又得鬼门关走一遭
了!」于是,刚刚还死猪一样的众逼立马打床上蹦了起来。就这当口,我跑卫生
间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可怜我肠子都要拉出来,人家就是不接。

  到平海时将近四点。母亲站在长途客运站外,远远就冲我招手。她上身穿了
件对襟休闲衬衫,下身则是一条黑黄相间的碎花长裙,脚踝上的平底鞋扣在阳光
下闪闪发光。而我一眼就发现她剪成了齐肩短发,黑亮柔顺如故,风抚过时却像
一只黑鸽子张开了翅膀。头顶巨大的钢化玻璃把飘忽忽的蓝天白云纳入腹中,又
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说不好为什么,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母亲接过包,
先问我饿不饿。我笑笑,略一迟疑说饿。她挽上我胳膊,白了一眼:「越长越傻,
饿不饿还要想半天。」

  毕加索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宽敞。我把副驾驶座位往后调了又调,母亲说行
了。我问我爸呢。她递来一瓶水:「鱼塘呢呗,这两天人多,你小舅饭店都开了
关关了开。」说着她莞尔一笑。母亲依旧梳着偏分,柔丝划过一抹圆弧,斜扣在
肩头。随着她嘴角弧度的飞扬而起,整个车厢都隐隐荡着丝说不出的妩媚。我赶
忙撇开脸,好半会儿才说:「那明天咋办?」「明天歇呗,你姥爷的事儿都忙不
过来呢。也没请啥人,你小舅自告奋勇非要当大厨,你就看他能耐吧。」

  2000年夏天村东头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业园。在猪瘟和母亲的双向
压力下,父亲一番摇摆后还是重操老本行,把养猪场搞到了城东小礼庄。为此他
时常念叨:当年要不是你妈拦着,真包了建筑队,咱现在也发了。不过养猪也有
养猪的好——何况是父亲这样的老手——只要没摊上大病大灾,除了换季,平常
也悠闲。02年父亲又承包了几亩鱼塘,算是和小舅合营。后者呢,在民房外扩
建了两间简易房,再搭上二楼,开了个小饭店。我也光顾过几次,生意还凑合,
毕竟附近就有个长途客运点。何况鱼塘的钓客们好歹也得吃碗饭。

  紧随养猪场,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说是划拨为一个三本的新校
区,结果一荒就是两年。直到去年那堵绵延而颓唐的围墙才被推倒,长出来的是
北方汽车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楼盘。全村十二个生产队分三拨被
安置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于乡土观念和某种可笑的尊严,村里组织人手到乡
镇和区政府闹过几次,最后也不了了之。当然,村干部都发了一笔,一种靠以往
卖树卖地卖机器所不能企及的大发。01年4月份我们就搬到了这个城东北的御
家花园,有个二百来户吧,大多是以前的乡亲。我家在五楼。母亲习惯走楼梯,
我也只能跟着。「想吃点啥?」她那条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随便。」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母亲在拐角转过身来,绷紧俏脸,却马上又笑
了出来。斜阳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时光在恍惚间遗落的一条残影。

  当然不能随便,在母亲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菜单中,我选了鸡蛋西红柿捞
面。母亲很快忙活起来。我问奶奶呢。她头也不抬:「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不
得了,谁知这会儿又跑哪儿啦?」我倚着门框,哦了一声。她麻利地拌着面粉,
呲呲呲的,一头青丝弹性惊人在肩头颤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个特别流俗的词—
—苍蝇拄拐棍也爬不上去。「咦,」母亲回头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半晌才说,
「你也不累,歇会儿啊,监工呢这是?嫌热空调打开。」「不热。」我转身去开
空调。不等拿住遥控器,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别开了,当心着凉。

  吃面时我狼吞虎咽。母亲坐在一旁,说:「你不能慢点?」

  「好吃啊。」我伸了个大拇指。

  「德性。」母亲笑笑,捋了捋头发。

  「啥时候把头发剪了?」我盯着面,含混不清。

  「还以为你眼不灵光呢。」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时间啊,短点也好打理。」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打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头长发,偶尔也会
稍加修理,但剪这么短还是第一次。

  「咋,可难看?」母亲突然说。

  「哪儿呀,好看。」我抬头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习惯了长头发。」

  母亲没说话。我搅搅碗里的面,刚想说点啥,奶奶回来了。一阵风似地,她
老人家把我抱了个结实。「孙子哎——」她唱道。

  晚饭就我们仨。父亲来电话说太忙,回不来。我自然也不饿。母亲就拌了俩
凉菜,做了个鳝鱼汤。黄鳝是自家塘里养的。步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就再没见过
野生鳝。想当年我们冒着酷暑,沿河梁一路摸过去,一个晌午也能弄个两三斤。
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说。然而村东那条河已干涸多年(事实上还存在与否都难说),
连平河都要时不时地靠市政调水来避免断流,至于鱼虾什么的——小礼庄鱼塘倒
是有一些。

  「多吃点,你爸专门给捉的,看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就不吃饭?」奶奶给
我掇了个鳝鱼块。她那股兴奋劲还没下去。自打进门她嘴都没消停过——一股脑
搬来好几个箩筐,东家事西家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
的表达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围老人少,小区环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当
然憋得慌。

  「是该多吃点。」母亲笑笑,或许还冲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经喝了瓶啤酒,实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给母亲端了过去。
她一仰脖子就见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捣捣我,「房后老赵家大刚又给捉到局子里去了。」

  「哦——为啥?」

  「为啥?还不是赌博,人家说还吸毒,反正就是给钱烧得慌,以前多实诚啊。」

  「嗯。」

  「他媳妇倒落个自在,不哭不闹,就差放鞭炮了。」

  我把汤喝得嗞嗞响。

  「我去看面发了没,」母亲起身,「一会儿蒸馍馍。林林你吃几个包子啊?」

  我吐出最后一块鱼骨,却不知说什么好。

  奶奶又捣捣我,压低声音:「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给烧的。」

  一碗汤喝得人满头大汗。翻翻手机,陈瑶也没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滚
到了沙发上。随手捏了几个台,刚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话了:「又看黑人拍皮球,
有啥好看的?」我问:「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
这几天老说咱们村。」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过去给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
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让她趴到了沙发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闻,但多半
不会出现我们村——就算出现,也只会是北方汽车城。

  然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就是凤舞剧团。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
而是猛然在公众传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时那种不敢置信。同摄影棚布景一样,播音
员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和寒酸,似乎隐隐都能听见回声。不过画面一转便
是欢欣鼓舞的人民群众:昨日市红星剧场举办了一场庆五一义务演出,在弘扬传
统文化的同时,为劳动人民送去了节日的问候。主角凤舞剧团奉献了经典评剧剧
目《金沙江畔》,赢得了广大观众的满堂喝彩。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张行建、文
体局局长陈建军一行全程观看了演出,并于结束后慰问了全体演员。张行建强调,
评剧作为全国第二大剧种,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应该得到传承和发扬
……

  「你妈的剧团啊,」奶奶仰了仰脖子,总算反应过来,「傻小子,咱家剧团
啊这是。我说咋这么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我:「就是咱家剧团,老
天爷啊。凤兰,凤兰——」

  母亲很快跑了出来,满手沾面:「咋了?」

  「这不咱家剧团?」

  「是说昨天的演出吧?」母亲笑着点点头。她看了两眼就又进了厨房。

  「……作为一名老票友,陈建军局长还倾情献唱……」

  「这个当领导的咋不秃?」奶奶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接连拍我两下,「这,
这就是秀琴他们领导吧?凤兰凤兰,快看——」

  这次母亲没跑出来,而是倚在门口苦笑道:「又咋了,我这正包包子呢。」

  「没事儿,」奶奶说,「这白面书生是不是秀琴他们领导?」不要笑,她老
人家确实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吧。」厨房里很快传来剁面声。

  但那书生有些没完没了。副市长都没吭声,他倒冲着镜头唱起戏来。什么唱
段我说不好,可能是《小酸枣》,反正奶奶是跟着哼了起来。好在新闻没允许他
继续为所欲为,没唱两句就给掐了。「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满,「唱得不错
嘛,咋不让人唱了?」她一只脚在沙发帮上翘得老高,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我想
笑笑,却猛然打了个饱嗝。晚饭吃得确实有点多。

  既便如此,我还是吃了俩包子。韭菜鸡蛋馅。母亲说:「你悠着点,别晚上
闹胃疼。」我也不想胃疼,但对热包子实在没有抵抗力。母亲也吃了一个,完了
跑阳台上打了个电话,自然还是剧团的事。奶奶毕竟是老了,兴奋劲一过就开始
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笼就回了屋。刚母亲接包子时,王伟超来了个电话,问我回
来没。我说回来了啊。他说喝酒啊。我说大半夜的喝鸡巴酒。他说明天。明天更
是没空。「那就后天吧,」他说,「反正你随时有空随时过来。」王伟超现在是
个胖子了,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亲进来时,我问:「又是评剧学校的事儿?」

  「嗯。」她在我旁边坐下。

  「到底咋样了?」

  「基本算谈成,协议还没签,对方要价有点高。」

  「多少?」

  「管的宽!」母亲瞪我。

  「多少嘛?」

  「七八十万大概。」

  「那咋弄?」好半会儿我才说。

  「有文化产业补助,再搞点政策贷款吧。」

  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没人说话。钟表滴滴答答,有点活泼过头。

  「你呀你,别愁眉苦脸的。」母亲拖长调子,摸摸我的头。

  我只好笑了笑。

  「啧啧,真没事儿。」她踢我一脚,又靠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终于,我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或许天有点热,又或许接包子那股气还没透清,
她脸蛋红彤彤的,像鹅黄底布上绽开的一朵嫣红刺绣。我不由有些恍惚。

  噗嗤一声,母亲却笑了出来:「傻样。真心疼你妈就过来揉揉肩,只想着你
奶奶啊。」

  于是我就过去揉肩。母亲头发真香啊。和我一样,她爱出汗。这话听着真怪,
确切说,是我和她一样,爱出汗。总之,衬衫后背已有几团湿迹,隐隐能看到文
胸的轮廓。「趴那儿吧。」我说。

  「这样不行?」母亲扭过脸来。

  「趴那儿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

  母亲看看我,笑了笑,还是起身趴到了沙发上。「撂个抱枕过来。」她说。

  老实说,按摩啥的我一窍不通,顶多是看电视有样学样。不过迄今为止,我
的顾客朋友们倒没给过差评。先是肩膀上一个来回,再撩起头发按了按颈椎,然
后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来是肩胛骨,腋下,肋侧。母亲身上暖乎乎的,我
不由大汗涔涔。她却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声:「痒。」我只好停下来,说:
「我使点劲儿。」母亲点头。可刚抓住腰,她就又笑:「不行,不行,妈受不了
这个。」这时,猛然一通京韵大鼓。母亲翻身,接起手机,先是踱到厨房门口,
又走上了阳台。对方口气有点急。我刚想竖起耳朵,母亲就回到了客厅。

  「咋了?」

  「没事儿。拉演出的。」母亲站在茶几旁,伸了伸腰。

  「还按不?」电视里播着狗屁电视剧。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么一句。

  「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丽花一番飞舞,「妈怕痒。」

  我瘫到沙发上,接连换了好几个台。

  「按吧。」半晌,母亲托起下巴,冲我笑了笑。

  这次母亲安分多了。我在细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没吭一声。等我捋了捋长裙,
她却要爬起来:「完了吧?」我按了按腰,她就又趴了下去。即便长裙宽散,细
腰下还是隆起了一个圆丘,中间隐隐裂着条诱人的沟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都
有点发抖。顺着轮廓滑了一圈后,搞不懂为什么,我猛然抓住两瓣肥厚的臀肉,
大力掰开,同时朝外搓了个来回。母亲一下就爬了起来。一眨眼功夫,她就在沙
发上坐好,拢了拢裙子,红霞满面:「好了好了,这就行了。」我直愣愣地站着,
喘息间汗如雨下。「坐啊。」母亲冷冰冰的,也不看我。

  老站着也不是办法,我当然还是在矮凳上坐了下来。

  「哎,对了,」好一阵母亲才开口,「咋不把那小啥带回来?」

  「陈瑶。」

  「嗯,陈瑶。也让妈瞅瞅啊。」

  「又不是小孩,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儿吧。」

  「是啊,」母亲叹口气,「林林也长大了,也懂事儿了。」

  我盯着荧幕上来回闪动的小人,脊梁挺得笔直。窗外起了风,阳台上的门窗
都叮叮作响。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喉咙里蹦了出来:「前阵子我在学校碰
着那个秀琴老姨了。」

  「嗯。」

  「她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了。」

  「可不,你也没见过几次。」

  「你也不问问她去我们学校干啥了?」

  「干啥了?」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干啥了。瞬间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气便从我体内消失得无影
无踪。

  「对了,你们法学院是不是有个老师叫贺芳?」

  「啊?」我扭头瞥了母亲一眼,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当晚快睡着时,父亲才回来。他酒气熏人地蹿进我房间,呵呵笑着:「逮了
两只老鳖,给你补补脑。」我说:「又喝酒。」他在床头坐下:「儿子回来,老
子高兴。再说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我无话可说。父亲让来一支烟。略
一犹豫,我还是接到了手里。他却自顾自地抽起来,好半会儿才说:「光听你妈
说,女朋友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你奶奶瞅瞅啊。」我只能嗯了一声。一支烟后,
父亲站起来,脱掉背心,拍了拍肚皮:「没钱就吭声,啊,林林,咱家现在不缺
这个钱。」

  父亲走后,我睡意全无,只好看了会儿书。抽屉里有本《通往奴役之路》,
校图书馆借的,一直落在家,而我每次都要从序言看起。三篇长序全部读完,乌
烟瘴气也散了去。我决定上个厕所,顺便把父亲给的那支烟解决掉。客厅里静悄
悄,但父母卧室亮着灯,隐隐能听到说话声。几乎条件反射地,我蹑手蹑脚地靠
了过去。不想刚要凑上脑袋,门就开了。母亲穿着睡裙走了出来。同我一样,她
也吃了一惊——随着隐秘光线穿插而过,丰满的乳房都抖了抖。于是胸前便浮起
一双神秘的眼睛。「林林?」母亲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我挠挠头,像是刚从炉
子里爬出来,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烫得厉害:「烟……火机。」

  一宿光怪陆离的梦,早起脑袋都昏沉沉的。饭桌上,母亲问我给姥爷带了啥
礼物。于是我就把MP3拿了出来。「下了点戏。」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可
拿得出手。」奶奶白了我一眼。两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寿时,我还没啥礼物意识。
父亲捏着盒子可劲看。母亲则笑笑,在我面前立了个鸡蛋:「谁出的点子?」

  据母亲说,除了73年下放时落下的内风湿,姥爷现在是身体倍棒,吃嘛嘛
香。练功,唱戏,养花,种菜,他一样也没落下。逢年过节,附近乡镇还要请他
老人家去拉板琴。礼物是收下了,但姥爷说:「收音机我有了啊。」「有就有了,
」母亲笑吟吟的,「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我一下就红了脸。此时此
刻,阳光浓烈得如同从地面射向太阳,连院子里的虞美人都要滴出火来。

               第二十二章

  菜地就在鱼塘边,有个十来垄。除了几茬僵死的花椰菜,尽是些娇嫩的小绿
苗。姥爷挥舞着阳光,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哪是茄子,哪是辣椒,哪是豆角。我只
能点头如捣蒜——恕我眼拙,一时半会儿还真瞧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鱼塘倒是
水波粼粼,在微风中送出缕缕耀眼金光,隐隐荡着丝鲜腥味。姥爷说他每天早起
都要绕塘子溜一圈,再杵这儿练半个钟头香功。当然,单田芳得全程陪同。他老
这习惯十几年来雷打不动,从我记事起就是如此。唯一的例外大概是1999年,
香功大师转起了法轮。每个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推着姥姥,到邻村老戏台和全天
下弟子共修盖世神功。无论如何,李教主可容不下单老师。也不光姥爷,那年几
乎所有人都在练功——苦恼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
捷径——连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不能免俗。记得小舅妈就怂恿母亲「没事也转转法
轮」,「减肥、美容又养颜」。母亲呸她说乐你的去吧。「你妈啊,就是犟,脾
气太硬。」姥爷两手叉腰,扭了两圈后,突然叹了口气。

  「啊?」我一头雾水。

  「姥爷唱了一辈子戏,还不知道跑剧团咋回事儿?国营就挤个死工资,民营
——一般人跑不来,更别说一女的。你妈啊,认准一理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这几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我拨拉着脚下的红薯藤,没吭声。当年母亲辞职可以说是举家反对,最彻底
的就是姥爷,但率先倒戈的还是他。那阵奶奶跟母亲生闷气,要死要活的,六月
天裹着条厚棉被,几天都不下床。父亲是个温和反对派,两头说情,两头不讨喜。
而平生第一遭,母亲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惊讶的任性和决绝。简单说就是不争辩不
反驳,饭菜送到,爱吃不吃。至于奶奶吃没吃,我就说不好了。时值期末,又逢
会考,我也是焦头烂额,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谢天谢地。考完化学那个下午
大雨倾盆,我湿淋淋地蹿进门,奶奶竟坐在客厅里。她瞅我一眼:「老天爷啊,
淋坏了吧,快擦擦头,吃煮玉米喽。」别无选择,我只能愣在当场。那晚母亲回
来后,我才知道姥爷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剂——是他老人家从天而降,说服了奶
奶。至于我,自然始终站在母亲这边,尽管我的意见无足轻重。

  「老二是难得的好苗子,五六岁吧,往台上一扎,那也是有板有眼啊。自个
儿还上心,那会儿在这小礼庄芦苇坑,正念初中,往学校得步行十来里——就这,
也不忘练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练,毯子功没条件就单吊嗓子。」姥爷开始老
生常谈,连嗓音都清亮了许多,「那可是非常时期啊,团里演员都没几个坚持练
的。你姥姥不让学,嘿,我就偷偷教。」说着他笑出声来,我也陪着咧了咧嘴。
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怎么也厌烦不起来。

  「结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学,一拍屁股,飞了。反倒老大……」姥爷
扭头瞥我一眼,嘴唇哆嗦着,却戛然而止。清了两嗓子,他才又叹口气:「你妈
就是太聪明。」

  「聪明不好啊。」我捡起一片梧桐叶子,笑得呵呵呵的。养猪场门洞大开,
猛然传出一阵咚咚巨响。一时间,林子里鸟雀纷飞。父亲停了车就没进院子,直
接奔这儿喂猪来了。我扫了两眼,终究是只闻其声。

  「聪明当然好,可人这一聪明啊,选择机会就多,风险肯定也就高了。」姥
爷沿着菜垄踱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说这生活生活,啥时候能活个明白呢?
有句老话咋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聪明,遭罪!」姥爷这话我自然不敢苟同,
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开唇枪舌战,所以我依旧点头如捣蒜。

  「这几年也多亏了小郑,他这副团长可没白干,忙前跑后,顶了不少事儿嘞。
昨个还打电话来,要我训训你妈,文化局给拉赞助,她倒好,还不要。唉——凤
兰啊,就是弯不下那腰,这点是遗传你姥爷,啊,打小就这样,改不掉喽。」姥
爷的笑声爽朗得如同万里晴空。这里离水电站更近,那青色山峦几乎触手可及。
其实也不是青色,确切说更像踩扁一只幼蚕时挤出的那种灰不拉及的东西。

  「下午这菜得再浇一茬。」好不容易,姥爷止了笑。他把凉帽递给我,弯下
腰,刨了刨脚下的黄土:「瞅瞅,地太硬啊,这。以前肥,方圆几里都是芦苇丛,
边上尽是些野林子,鱼啊,野鸡野兔啊,野猪啊,狼啊,啥都有。姥爷在这儿种
了几季玉米,棒子得长这么长。」他老人家太夸张,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球
棍嘛。

  「那会儿啥都得自己来,盖房、修渠、整地——知青们到得早,大队部仓库
的老瓦房让他们占了去,咱们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劳动之余就是政治学习,
排样板戏,有时候真是太累,连样板戏都时断时续。啊,这上地里劳动吧,你还
得瞅着点脚下——知青们年轻啊,玩心重,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整天砰砰响的。
不过要是运气好,也真能炸点东西出来,哈哈。有次就扫了只狼,十来个人围着
硬是用扁担给它戳死了。可咱们不知道啊,咱们只听吆喝,只见大队部土操场上
架了口锅,香喷喷的,啥玩意儿,咱们哪知道?」姥爷说着喜笑颜开,脸都红扑
扑的,「晚上小郑他们端来一碗肉,说是孝敬师傅。那还客气啥,吃啊。小郑年
方二十,团里也就他跟知青们走得近。实话说,也挺好吃,除了有点粗、有点腥。
俩孩儿吃得那叫一个香。好啦,说说吧,啥肉啊这,打哪儿弄来的?狼肉!嘿,
这狼油治烧伤咱知道,狼肉能不能吃——谁说的准?你姥姥当时就呕了起来。我
肚子里也涨得慌,一时半会儿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还是你妈
争气,说好吃。小郑逗她,问那还吃不。你妈抹抹嘴,吃啊,为啥不吃。这小妮
子,啊,直接跟着小郑他们跑知青院儿里去喽。」

  吃狼肉的故事母亲老早就讲过。彼时还住在二中老家属院——我对那里的唯
一印象便是楼下长得望不到头的晾衣绳。冬日里逮个大晴天,五颜六色的棉被此
起彼伏、连绵不绝,老给人一种行军打仗的错觉。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
停电(直到九五年水电站正式运行,用电紧张的状况才得到缓解)。毫无办法,
大伙只能操上凳子、凉席,把团团燥热和苦闷一股脑挂到晾衣绳上去。羞愧地说,
打小我喜欢粘着母亲,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贴。于是在母亲臂弯
里,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开的晾衣绳下,我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吃狼肉是最经
典的一个。从母亲嘴里出来,一切都绘声绘色,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老
把知青猎狼和武松打虎混为一谈。有些东西注定永生难忘吧,比如母亲颚下不断
跳跃着的青色脉络,比如通过身体淌进我耳朵里的共振——它使那个温婉的声音
嗡嗡作响,使我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白的脖颈,俨然忘却周遭夜色中无孔
不入的抱怨。

  「喂完了?」姥爷猛然从我手里拽过凉帽,转身挥了挥手。我这才发现父亲
打养猪场方向走了过来。阳光欢快地舞蹈,使这个身着白衬衫喂猪的人尽显一种
中年人特有的疲态。

  「唠啥呢?」父亲皱着眉,满脸堆笑。连咳两声后,他才把烟屁股弹到了身
侧的麦田里。麦芒刚露个头,憋着一汪青涩的火花。风拂过时它们就摇头摆尾,
让人看了尿急。「走吧,还不回去?」

  「别给人点喽。」

  「哪能啊?」父亲挠挠大背头,长吁口气,「老母猪还是站不起来。」

  「还那头?药都吃了?」

  「哪顿也没落下啊。」父亲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时候走?」

  「看看呗,六号七号都行。」我是真拿不准。

  「年限也够了。」姥爷叹口气,突然咦了一声,嘴角也跟着扬了扬,「以前
咱家和平最高,现在林林都超你小半头了。」

  「那可不,」父亲看看我,又转向姥爷,两手摸着衬衣下奇迹般隆起的肚皮,
「俺俩都是飞窜,只是这小子竖着长,咱是横着长。」

  父亲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变得锃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阳
瞬间明亮了些许。我擦把汗,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好在这时手机响
了,有一刹那我以为是陈瑶,结果是母亲。她说:「晃到啥时候呢,亲戚们都来
了,让你姥爷快点回来。」

  于是我们就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闪闪,宛若盛着烈焰的玻璃器皿。
这里本来有四个鱼塘,父亲又挖了仨,拢共六七亩。五个垂钓塘,两个养殖塘,
都是普通淡水鱼,外加些老鳖、黄鳝、泥鳅。前两年也放过湘云鲫、湘云鲤啥的,
结果没几天就死光光。为此父亲专门找人算了一卦,说是「南鱼北犯」,「不可
硬来,否则会伤及家庭」。半仙这类屁话我自然不信,不过有一点他还真说对了
——高考前那段时间家里确实气氛怪异,很明显父母吵过几架,但我一出现,所
有人都又神色如常。问奶奶,她说小孩管逑多,私下里又给我科普「打是亲骂是
爱,哪有夫妻不吵架」。

  奶奶这八卦得有点过分,但我忙着冲刺,也无意深究。世界杯结束后的某个
下午,我拎着一大书包的杂七杂八进了门,发现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记得那天
她梳了个大麻花辫,老长,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只尾巴。夕阳红彤彤的,打窗户
灌进来,像泼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声妈。她没反应。我又叫了一声,她
才侧过脸来,却很快俯到了桌面上。当时我尿急,也没多想。打厕所出来,母亲
还趴着。我顿时一个激灵,快步走过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母亲嗯了一声。我
问咋了。她还是「嗯」。我只好在对面坐下,犹豫片刻后,攥住了她的一只手。
指针滴滴答答。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她两眼滴血般通
红,我不由一凛。母亲很快扶住额头,说别看,害红眼呢。我说咋了嘛。她说没
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着问到底咋了。母亲板起脸,拍了拍桌子,说真轴
呢你,都说了没事,看你书去。我不依不饶。于是母亲说高考结束后告诉我。很
奇怪,当她以某种语气说话时,所有人只能服从。

  然而高考后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冲到了脑后,直到成绩下来的那天晚上我
才想起这茬。当时一家人吃烧烤回来,父亲在前,我和母亲在后。天热得有点夸
张,我目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着脊梁,连母亲都把长裙裙摆挽到了一侧。满大
街响彻着《生命之杯》,尽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飞火流星。像天热就要流汗一样
自然,我问母亲那天咋回事。她反问我哪天。我说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
啊,早好了。」就是这样。

  夫妻关系这种事我大概永远搞不懂。但说不好为什么,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夏
夜母亲轻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过的一缕风,若有若无,却又利刃
剔骨般沁凉。忘谁说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这多半是屁话——任何
试图总结人生哲理的行为必将沦为放屁,但用在其时的母亲身上多少还是适宜的。
所以啊,引箴言讲警句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陈瑶就是女人,但她就算笑
起来也凶巴巴的,毫无神秘感可言。小舅妈则是另一种情况,她的笑总让人感觉
很暖和。正如此刻,她沿着蜿蜒小路向我们走来,老远就笑靥如花。当然,即便
烈日当头,我也并未因此流下更多的汗。小舅妈停下来,冲我们招招手,又向前
走了两步。我以为她会再走两步,然而没有——她停稳当了,喊:「来人了,快
回来!」

  不等我靠近,小舅妈就直眨眼:「林林真高哇。」挽上我胳膊时,她还在说:
「光瞅着高,没想到都这么高啦。」打上高中起,她见我的头三句便离不开身高。
我笑着问小舅妈刚去哪儿了。她横我一眼,甩了甩长马尾:「忙呢呗,以为跟你
一样有闲工夫瞎逛?」姥爷咳嗽了一声。她立马伸了伸舌头,一时间把我挽得更
紧了。小舅妈还在二中教书,或许住的远了,这两年很少到家里来。当然,印象
而已,除了寒暑假我也没在平海呆过几天。此人曾声称考上重点就送我什么什么
礼物,结果高考后那个暑假我数次杀到小礼庄她都不在家。直到临开学,她才托
姥爷给我捎来一把红棉民谣。琴倒是不错,至今尚在服役期。也多亏了这把琴,
我才得以在机电系的电音论坛遇到了陈瑶。

               第二十三章

  确实来人了。隔着马路,这些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亲戚们已在门口三五扎堆。
小屁孩们穿梭其间,像是游荡在珊瑚礁中的鱼虾。不时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几个炮
仗,搞得三两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冲过去一脚踢死他。姥爷自然落在了人群里,
小舅妈则一头扎进了厨房。我站在正门口,陡然生出一种厌恶。这种场合我永远
喜欢不来。

  院子里更糟,桌椅板凳,杂七杂八,还哪哪都是人。刚想寻思个去处,有人
就蹦上来猛拍了我两下:「跟你姥爷跑哪儿去了?!这客人都来了,不见寿星,
急死个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在阳光下血一样红。当
然,与上述极具冲击力的形象一起砸过来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除了傻笑,我无
话可说。「看看,看看,」张凤棠摊摊手,扭头哈哈大笑,「人家一点都不急,
真是要把妇女们急死了!」满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两下,嘴里也没消
停:「恨死个人!恨死个人!」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说他
脸皮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这时母亲打楼上下来,手里掂着俩板凳:「你爸呢?没回来?」

  「回来了啊。」我这才想起父亲,脑袋在院子里转一圈,又转身奔出门外。
他确实回来了——正沿着小径朝这边缓缓踱来。或许当过兵,又或许教过几年体
育,父亲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远远地,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帮忙摆好桌椅板凳,我就没地方去了。进厨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猪大
肠,我只能仓皇而逃。客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闲得蛋疼的老老少少们在欣赏一部
狗屁国产动画片。陆宏峰也在其中。这货并不高,但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他
窜得有点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来,倒不是那声怯生生的
「哥」,而是他已经升级为一个年轻版的陆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连他
妈发型都一模一样。周遭雾气腾腾,动画片则娇声娇气,这种不对称感令我没由
来地一阵沮丧。

  在沙发旁呆立片刻后,我发现隔壁卧室有声响,就走了过去。敲门没反应,
我只好擅自支了条缝。萌萌趴在床头写作业,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几个月
不见,这小丫头都有点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岁不到。电视开着,正
是体育频道,可惜在转播什么拉力赛。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问她上几年级
了。没办法,见小孩我永远这么问。她不高兴:「都问过几百遍了,还问,烦不
烦?」要不是这话,我会例行询问「在哪儿上学」、「班主任是谁」,然后怂恿
她到学校问问老师认不认识我。可惜现在这套玩不下去了,多么遗憾。于是我说:
「那你问我吧。」她倒一点都不客气,又是「爱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过来,
吓得我差点蹦起来。这让萌萌乐开了花,她说:「你要是老实回答,我就告儿你
个秘密。」我瞪她。她爬过来捏我脸,补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许告儿别人。」
搞不懂为什么,我竹筒倒豆,啥都给她说了——当然,只限我回答得上来的,有
几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恐怕得请维特根斯坦过来一趟。萌萌也算满意。拉完勾
上完吊,她让我把耳朵凑过去,于是我就把耳朵凑过去。

  这时,理所当然,门开了——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张凤棠探个头进来:
「我说咋听见里面有人呢,是林林啊。」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声。「哟,说
啥悄悄话呢你们俩?」她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萌萌立马红了脸,麻利
地收拾好作业,叫了声大姑就跑了出去。从头到尾她垂着小脑袋,看都没看我一
眼。「去哪儿啊你,不写作业了?」张凤棠在床上坐下,长吁口气,「办个事儿
——你看看容易不,啊?」我只好继续「嗯」。她则扫一眼电视,撇过脸来:
「这演的啥啊?」

  「赛车。」我垫个抱枕,坐了起来。

  「啧啧,老外就是花样多。」张凤棠翘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声响。黑丝很
亮,在阳光下就更亮了。

  我想告诉她这是在中国青海,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后者已经从豹纹手袋里
掏出了照妖镜。我拿余光瞥了眼,她反倒冲我笑了笑:「天真热,啊?」

  如她所说,确实很热。我只好「嗯」。不料张凤棠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
—甚至在我腿上来了一肘子:「哎,听你妈说你给女朋友带回来了?」

  她嘴唇猩红,令我浑身发痒。于是我痛苦地摇了摇头。

  「真没有?」

  「没有。」

  「那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俺们给你把把关啊。」

  我腾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咋了?」

  「我妈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侧窗帘,往外瞄了瞄。

  「你妈手巧,帮厨呢呗。」

  我又坐回床上。

  「我早说了,到酒店办多省事儿。又不缺那几个钱,图个啥呢这是?」

  好半晌没人说话,只有客厅传来的蠢笑、发动机的轰鸣和四处飞溅的泥浆。

  「我姐啥时候能回来?」我终于找了个话头。

  「快了,这不正忙着转业呢,唉,糟心事儿,说起来都头疼。」张凤棠把化
妆盒收进手袋,扭脸一笑,「还指望你妈能帮忙呢。」

  「啊?我姐也去唱戏?」其实转业的事我知道。奶奶说张凤棠跑过家里几次,
托她找牛秀琴帮忙。「又不是局长,你说你老姨一个坐办公室的能帮上啥忙?」
她老人家这样给我说。

  「呸,」张凤棠给我一巴掌,「就不会说点好话?我这亲妹妹认识的人多,
能办事儿。」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看给不给办喽。」她瞅我一眼,长叹口气,仰身躺了下去。

  阳光太过浓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帘。之后坐到床上,犹豫半晌,我也依
葫芦画瓢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总得发出点什么声音。然后门就开了,一个公鸭嗓
叫道:「妈。」

  张凤棠不吭声。

  「妈。」

  「妈!」

  「心疯了,一直叫叫叫!」张凤棠一下坐起来,扯着嗓子,「咋了?」

  陆宏峰没了音。

  「进来进来进来,跟你哥看会儿电视。」

  只有门吱咛吱咛响。

  「听话,快点儿。」张凤棠冲我笑笑,「来来来。」

  陆宏峰总算挪了进来。他穿着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两坨屎。虽然我国
校服普遍难看,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于是我赶紧给他让
了个位。我表弟却无动于衷。他站在亲爱的妈妈身边,宛若一棵被扭弯的葱。一
时间我都有点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劳他了。

  「现在的一中比你们那会儿抓得还紧,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个在辅导班一
坐就是一天,今个还是请假呢。待会儿吃完饭啊,还得往学校赶!」

  「待会儿」这顿饭人还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爷姥姥的同事、学生,再
加上本家亲朋,楼上楼下拢共弄了十来桌。母亲和小舅妈负责上菜,最后连张凤
棠和我也给扯了进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个小时,菜品基本
上完。母亲从厨房杂七杂八地给我掇了一碗菜。杵门口还没吃两嘴,小舅让我往
父亲那桌送几瓣蒜。我说:「这会儿谁吃蒜啊?」他说:「张岭人吃啊,平常丁
点儿不沾,流水宴上却少不了,南边人都这样,鸡巴规矩。」我问谁让送的。他
乐得合不拢嘴:「你爸打电话让送,看你爸厉害不厉害?去去去,赶紧的。」刚
放下碗,母亲就掀开了门帘。她眉头紧锁:「看着点儿,别让你爸喝多了。」

  楼上有个八九桌,都是些行家,激战正酣。父亲那桌最甚——硬是挤了七八
个人,面红耳赤,呼声震天,连周遭争奇斗妍的矮牵牛都被他们比了去。诸位大
师中我只认识俩,一个是剧团的「小郑」,另一个当然是我亲爹。两人抵首促膝,
张牙舞爪,似斗鸡,又似结巴在说相声。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没打扰他们的雅兴,
反倒像乐队在伴奏。父亲说:「不不不打不相识啊,哥。」

  小郑摆摆手:「你又来,啊,又又来。」

  「喝得好不好,哥?」

  「好好,啥时候上哥那儿,啊?」

  「这可你说的?」

  「哥说的!」

  「好好好,真是不不打不相识啊,哥。」

  「你又又来。」

  「咋,忘不了啊哥?」

  「你瞅,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小郑死掰着焗过油的头发,像是一
个可爱的处女在展示那层珍贵的膜。众人也十分赏脸,都自觉地行起了注目礼。

  我真不忍心再欣赏下去,只好亮出了蒜头:「谁要的?」小郑立马夺了过去。
父亲抬头看看我,摆摆手:「犬子,啊,犬子!」

  小郑也仰起了脑袋,手上却没忘剥蒜:「啊,这就是公子啊。」

  「你见过嘛。」

  「对,对,我见过,长这么高了都。」

  「啥鸡巴记性啊你?」

  「我啥鸡巴记性?你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

  「弟给赔礼道歉,啊,赔礼道歉了。」父亲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我赶紧搀住
了他。

  「不用不用——干啥啊弟?」

  「哥啊,这是你了,换个人,要不弄死他,我……」父亲梗着脖子,却突然
没了音。

  母亲出现在楼梯拐角,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黑亮的头发倒是动了动,仿
佛在告诉大家现在有风。

  「凤兰啊。」父亲终于说。

  「凤兰啊。」小郑终于剥下了一瓣蒜,然后打了个饱嗝。

  「林林。」母亲瞥我一眼,转身下了楼。

  我看看父亲。他也扬脸看看我,咧了咧嘴:「没事儿,早不喝了,娘们儿真
是管逑多。」一桌子的好汉们仰天大笑,连凉棚外的骄阳都抖了几抖。

  我到厨房时,母亲站在灶台旁。我叫了声妈,她板着脸:「快吃你的,完了
喝鱼汤。」

  小舅还在案头忙活,他扭过脸来:「咋样,你爸没喝高吧?」

  「没。」

  「我就说嘛。」他已经浑身发起抖来。

  「张凤举。」

  「哎。」

  「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

  小舅耸耸肩,朝我做了个鬼脸:「林林,搬个小案板过来。」

  「哪个?」

  「那得看你妈脚有多大了。」

  「烦死人。」母亲抿抿嘴,终究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着啤酒,我很快就干完了那碗菜。期间加内特在新闻里斩获常规赛MVP。
祝贺他吧,一个新时代就此降临。酒足饭饱后,我躺到床上,像小郑那样打了个
饱嗝。老实说,郑向东我就见过两三次,不是在剧团的排练房,就是在这小礼庄。
至于父亲和他有啥过节,我还真不清楚。但这么个老家伙还在工小生,我多少有
点喜欢不来。姥爷倒是挺器重他,说这人「实在」、「肯干」、「有韧劲」,又
在市剧团「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真真举手投足间都沾着点剧团运营的经验—
—「副团长不找他找谁」?何况此人逆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揭示的
深刻人生哲理,从文化馆干部的位置上一跃而下,可不就是为了伟大的评剧事业?
「这是一种啥样的精神」?我的姥爷哎,我可说不好,我只知道母亲一直在给他
发工资。我只知道曾经的评剧之乡,南花派的大本营,早在1998年就解散了
包括剧团在内的整个市歌舞团。母亲说这是市场化的第一步,是民营大剧团崛起
的契机。所以凤舞剧团不叫评剧团,叫评剧艺术团。

  发愣间窗户笃笃响。是母亲,皱着眉,嘴角却溢着笑,丰润的朱唇如这五月
的阳光一样饱满。可惜没有声音。又是笃笃笃。我只好拉开了玻璃。「喝鱼汤。」
她说。

  「饱了。」

  「干丝汤?」

  「真饱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即兴打了个嗝。

  「别恶心,你想喝啥?红果汤也有,马上就好。」

  我弓着背,摇了摇头。

  母亲撇撇嘴,转身离去,却裹走了一院子的目光。黑色阔腿裤束着休闲白衬
衣,细腰真的盈盈一握。窗外白茫茫一片,大人善吃,小孩善蹦。搞不懂为什么,
我突然就有些心烦意乱。砸回床上时,我真想摸根烟抽。五套还是拉力赛,莫名
其妙。好不容易找到遥控器,连换几个台,不是装疯卖傻,就是鬼哭狼嚎。一套
在预告《走向共和》。这片还能看,前一阵在寝室瞄了几眼,挺有意思。

  突然,就像所有戏剧性的时刻一样,刀郎唱道:「你是我的情人……」简直
吓我一大蹦。好半会儿我才锁定音源——在电视机柜一层左侧的抽屉里。然后我
发现,它来自一个豹纹手袋。于是刹那间,刀郎嘴里也喷出了香水味。反复几遍
后,这个可怕的西北人总算闭上了嘴。刚要关上抽屉,一个破旧的DVD套映入
眼帘。它趴在一堆杂物下——旧报纸、促销广告,甚至一盒铁钉,但好歹露出了
冰山一角。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立马蹿上心头,一如2000年夏天我在父
母床头柜里搜查出「淫秽证据」时周身颤动的烈焰。

  理所当然,小舅妈杀进来时,我裤裆里还硬着。为了制造一种自然的假象,
我只是推上了窗户,连窗帘都没拉。其实我也就好奇小舅这样的二蛋是什么欣赏
水平。当然,还有娇憨可人的小舅妈。结果刚切好频道,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画
面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大外甥当场就被镇住了。老实说,作为一个初级电骡
迷,我也曾于某些寂寥的夜晚携带移动硬盘和室友们奋战了一个又一个通宵。可
以说没有什么类型片是我所不熟悉的。但在小舅卧室看到一个白种女人的屄里挤
出数个鳗鱼时,我还是差点把刚刚咽下去的鳝鱼块吐出来。于是郑艳艳就跳了出
来,接下来是农夫山泉有点甜,再接着是武藤兰。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封套里除了
《暗战》和《肉蒲团》之外的所有光盘都速览一遍(用黑水笔标有数字的为重点
对象)。无奈武藤兰叫得太骚,我只能心虚地多瞅了两眼。

  代价是昂贵的。小舅妈站在门口,脸一阵白一阵红。有那么几秒,我俩一动
不动。我想说点什么,却苦于一时找不到嘴。后来她小鼻子皱起,脸瞬间被笑容
淹没,一截藕臂向我直戳而来:「严林啊严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于是我就
找到了嘴。我飞快地蹦下床,紧贴窗户,笑着说:「啊?」这时武藤兰还在叫—
—如果你同时被两个人干,多半也会叫。小舅妈直冲而来,气势汹汹。并非向着
我,而是电视。她退出光盘,满面通红地白我一眼:「恶心不恶心你!」

  我无话可说。

  「打哪儿拿的?」

  我笑着指了指抽屉。

  小舅妈把破封套攥到手里,飘然离去。在这之前,她自然不忘伸手点点我。

  刚要松口气,不想她又杀了回来:「都忘了正事儿了!没见宏峰?」

  我摇摇头。

  「咦,那人跑哪儿了?说一会儿还有课,非要喝红果汤,这汤弄好了,死活
不见人。还有你那个姨,打电话也不接,烦人!」

  我拉开了抽屉。

  「我说呢。」小舅妈拿光盘拍拍我——脸上红晕尚未散去——小嘴努了努,
才又轻吐出一句,「胆子不小,眼还尖。」

  就在此刻,萌萌蹦了进来。看见我俩,她愣了愣。说不好为什么,我竟没由
来地一阵尴尬。所以我说:「见你大姑没?」

  萌萌嗯了一声,她气儿都还没喘匀。

  这么多年过去了,诸事日新月异,城东小礼庄却好像被举世遗忘。姥爷房侧
的柏油路,此时脚下的羊肠小道,道两旁的参天白杨和袅袅垂柳,几乎一切都丁
点儿未变。掏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一点。然而宴席已在散去,几个小孩尾随而来,
被萌萌撵鸡一样轰得干干净净。奇怪的是,刚刚还龙腾虎跃的小表妹这一路上都
闷声不响。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是让她翻了下眼皮。多么遗憾,在逗女孩方面,
我显然是个毫无办法的人。

  不想到了鱼塘,萌萌反倒率先发声。她两手呈喇叭状:「大姑!」了不起的
一枚小钢炮。我也有样学样:「姨!姨!」说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头驴,
要多蠢有多蠢。于是我对她说:「咱俩换换,我喊大姑,你喊姨。」她翻了个白
眼:「谁稀罕!」好吧,不稀罕就不稀罕。就这么辗转着喊了一阵,春光愈发灿
烂,人影却愣是只有俩。两个能进人的地方——小舅当年的小渔屋和我家的养猪
场都门庭紧闭。

  「真看见往这儿来啦?」

  「废话。」

  「那咋不见人?」

  她没话说了,撅嘴也不行。

  「那这样,萌萌啊,哥往东,你往西,见了小树林就掉头。」

  「大姑!」我话音未落,小钢炮已隆隆前行。

  挨着小礼庄的庄稼地,父亲在养猪场的山墙外种了点树苗。核桃树还是啥,
我也说不准。不过甭管啥树,总不会影响我拉野屎的雅兴。其实刚上羊肠道,那
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预感便已在我的腹中酝酿。

  沿着山墙,小路倒也平整。麦浪卷着阳光,似一汪破碎的海洋。喷薄而出的
快感迫在眉睫,令我欢快的脚步越发癫狂。几米外,亭亭华盖正溢出翠绿的轻吟。
老天在上,我简直想就此脱下裤子,拉个痛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离墙角还有
几步远时,哪个犄角旮旯里猛地蹦出一声「谁」。可惜就像三大步上篮,迈出第
二步就意味着跨出第三步。随着一色的绿快速闪挪,我已转过墙角,拉开了牛仔
裤的拉链——一般情况下我不用皮带。

  神使鬼差,映入我眼帘的是个雪白的屁股——非常白,可能因为浸在山墙的
阴影中,当小树林的斑驳光点拂过一旁的翠绿叠嶂时简直白得耀眼。除了白,还
有黑。黑幽幽的毛打着卷,瞬时掀起一阵风,直杀人眼睛。目瞪口呆之际,屁股
的主人惊慌失措地说:「是林林啊,快出去,姨解个手!」

  三步并作两步,我已退了出去,酒红色头发下的俏脸和赤裸的白屁股却以一
种怪异的状态在眼前残留了好几秒。风越来越大,甚至能听到一种沉甸甸的沙沙
声。不知为何,就这一眨眼功夫,连麦浪都泛黄了几分。张凤棠还在说着什么,
传到我耳朵里时却又空空如也。

  回去的路上,萌萌蹦蹦跳跳。我却有点心不在焉,老感觉天热得要命。张凤
棠神色如常,一会儿是转业,一会儿是科普「养啥鱼才能发财」。她穿着豹纹短
裙,鞋跟噔噔噔的,异常刺耳。萌萌问:「我宏峰哥呢?」

  「早回去了啊,大姑……」她俯到萌萌耳畔,于是就没了音。

  过马路时,看着身旁的这张脸,我突然就想:它可算不上白。至于头发,目
前也瞧不出黑不黑。何况在我的记忆中,张凤棠的发色一向变幻无常,却几乎不
曾是黑的。这样一来,我简直有点怀疑刚刚看到的一幕是不是错觉了。然而打墙
角出来时她那满面红霞又不容否认,那淋漓香汗甚至差点花了脸上的妆。她不客
气地连拍我两下,怪我冒失,「也不发个声音」。哪怕羞愧万分,我也得承认,
我亲姨差点把屎给她大外甥拍出来。所以也顾不上说啥,我飞快地转过墙角,就
褪下了裤子。瞥见不远处那滩湿迹,虽不情愿,但我实实在在地勃起了。当然,
也没准是屎拉得太爽。

  一来一回,酒足饭饱的亲朋好友已基本散去。俩小孩依旧在一片狼籍的大门
口上蹿下跳。瞧这机灵劲,就差蹦起来尿你一脸了。刚进院子,一个头发花白的
矮胖妇女便叫住了张凤棠。她说:「凤棠啊,啥时候办事儿啊,可都等着吃你的
糖呢。」后者瞬间就红了脸,只是说了一声「咦」——如你所料,调子拖得老长,
就像站在戏台上。张凤棠去年秋天进的剧团,而过年时就听奶奶说她跟一个琴师
好上了,「可谈得来」。在奶奶嘴里,我亲姨的历任对象都是「可谈得来」。至
少高中三年都是如此。

  就这功夫,小舅妈端着碗打厨房出来,问:「宏峰呢?不去学校了?」张凤
棠一愣:「不在家?屄崽子又跑哪儿去了,还他妈上不上学了?」一番连珠炮后,
她又问:「楼上看了没?」这么说着我亲姨就冲上了楼,嚎了几嗓子后又奔下来,
冲出门外。那大白腿在阳光下晃啊晃的。那咚咚声简直地动山摇。萌萌在水管下
洗着手,撇过小脸直乐。小舅妈皱皱眉:「咱爸正休息呢。」也不知说给谁听。
母狮吼果然奏效,没一会儿张凤棠就揪着陆宏峰回来了。后者面似黑铁,垂头丧
气,唇上的绒毛倒是分外醒目。

  进了厨房后,我才发现这院里院外都不见母亲。于是我问:「我妈呢?」
「送你老姑了呗,咋,急着吃奶呢?」小舅蹲门口,费力地啃着一个猪蹄。我不
由口水直流。「待会儿也让老二送送宏峰哈,」张凤棠给她的「屄崽子」盛上一
碗汤,又转向我,「林林你喝不喝?」我摇了摇头。「哎,对了,你爸呢?老早
就下来了,也不见人。一会儿咱爷仨可得整点。」我又摇了摇头,然后就看到了
父亲。他不紧不慢地打正门口走了进来,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即便如此之近,还
是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7-11-27 12:2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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